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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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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禔远远瞧见霍百里拂袖而去,再看亭中人低头的模样,视线扫过亭子上的云岚,只想假作不见回去再睡一场,然而这几年他宠着人已成了习惯,边唾弃自己现下竟似那喜好纵溺晚辈的昏聩老者,边缓步上了浮桥。

    走到胤礽身边,胤禔见人伫立不动,无奈叹道:“你怎么又气着霍先生了?”只问了一句,余下言语终是咽下:你不是最偏心自己人么?霍先生都那么稀罕你了,你怎舍得折腾人?

    “哥,我想用这画做屏风。”胤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对着胤禔,他有时候仍将人当做曾经钢筋铁骨的大将军,忘了今生相处后发现的人的温柔敏感,直白的言语不免伤人。

    胤禔眼神扫过案上的画,瞬间收了眼中的笑,在石凳上坐了,声音是今生少有的漠然:“画不错,三儿说他的画是你教的我还不信来着。先生问过你这画是谁人所做了?”

    “没有。”胤礽踏前一步牵了人的袖子,呐呐道,“哥……”

    “你又怎知他稀罕这花,而不是荷花?”胤禔不理胤礽,视线平平的望向远处。

    “哥,水泱并不是最喜欢荷花……”胤礽心下不安,又觉委屈,牵着胤禔的袖子摇了摇,见人不肯看他,转身挡在人眼前,曲了膝,与人平视。

    “可他也不讨厌这花。”胤禔看着胤礽执拗的眼神,长长叹气,他就知道这人不会闲来无事弄那柜子雕刻,竟是挖了陷阱在这儿等着,只是……

    “一物可以假装,一事可以违心,究竟要违背多少心意才算承受不起?忍了这一回,便有下一次,假装一辈子太辛苦,绝望崩溃过,太难再信人,连自己都没法再信——”胤礽忆起他的信仰崩塌之时的种种,声音带上了颤音。

    “那他能不后悔这后果么?而且,”胤禔眼神冷然,一字一顿,带着莫名的重量敲在胤礽心上,“这不是他想到的,他现在还能忍,可能不觉得这是忍耐,是委屈,只当是父子情的妥协。你不想他步上你的后尘,可是,人心终究没办法十成十的把握推算,若是他们父子会是那万一的幸者,现下你逼着他去相信你说的真相,莫不就是你亲手断了水泱的亲情,这因果你当真承受得了?”

    “大哥,你说的万一,只有可能是让水泱放下自己的自矜去同水郅邀宠、放弃他的信念方才能行,水泱做不到的,那是和他自出生以来受到的教导相悖的,他现在连做戏都还没学好,待他修成,一切却也晚了。总有人会前仆后继的尝试挑拨皇帝与太子间的关系,因为太子不可能是皇帝的完美复制,而越是感情深厚,当他们意见相左之时,他们越是无法接受,甚至愤怒,没有人在其中斡旋,终将渐行渐远……不若,早作决断。”胤礽言语萧瑟,“我和他讲得明白,打了个赌。他若是受不住,便活该被人当了献祭。”

    “……你若非要如此,我们也不会拦你,只是,你要明白,前世事终究是另一轮回,此间诸事尚未发生,皆有变数,莫要着相。”胤禔见过胤礽的绝望癫狂,却不似旁人以为这人当真曾经疯了,他一直瞧着胤礽冷静的疯狂,听人剖白当初心情,当下心疼不已,神色已缓和,却也不得言语安慰。

    胤礽屈膝蹲下,将头埋在胤禔的膝上,不愿人看到他自艾自怨的模样,闷闷道:“大哥,我这回做事太过急躁,我知错了。”

    胤禔摸摸胤礽的头,叹气:“知错就好,你想做什么,我和三儿总能给你出些主意。世间事总免不了算计来去,你不是神算子,没法子为水泱拦下所有,他会犯错,但是这世上总有回转之法,有你我为他掠阵,总会平安一世。”口上说着安慰的话,胤禔心下却想着得提醒胤祉看着点儿胤礽,一时又想起胤礽逞强订下的婚事,很一番忧虑。

    霍百里回到书房,命仆从布好纸笔墨砚,在案前闭目静坐片刻,睁眼,敛袖,提笔,沾墨。

    待霍百里收了笔,方才察觉此间并非只他一人,抬眼就见方森杰正立在那案头瞧着那座流水假山。

    瑾安这个不孝徒,净弄出来些扰心玩意儿折腾他们!暗叹一声,霍百里起身行到方森杰身边,笑道:“沐言,还在想这假山有什么机窍?且歇歇,再这样看下去,你都快成石头了,清儿得弄来多少鱼儿陪着你?”

    “清儿这几日变着花样的淘换鱼儿,我看个新鲜而已。倒是你,近年鲜少见你作画,今日怎的起了兴致?”

    霍百里见方森杰今日心情尚好,心下有些犹豫,只是,若他今日隐下此节,日后人晓得了,怕是会更加着恼,慢慢回道:“今日见了两幅画,有几分意思,便画给你看。”

    方森杰奇怪的瞅了霍百里一眼,走到书案前,看过案上四幅画作,抿了唇,脸上笑意敛去,一双冷水瞳盯了画许久,直到霍百里以为方森杰会拂袖而去的时候,方才出声道:“这是谁的画作,竟让你小心翼翼的仿了来,又费心劳神的补全!”

    “是瑾安。”霍百里对门外侍从摆手示意,合了门,端了碗茶汤在椅上坐了。

    “他令人种了那些花,就为了作画?”口中言语尽显为师者之恼恨,方森杰手指在案上写着恼恨的根由:那庄子上他在太子屋里弄的是百花图?

    “你那弟子闲情得很,说来收了这弟子,你我尚未同其父详谈一遭,这回很该请了人好好说说教导一事。”我没去看过,不过*不离十。”

    “罢了,贾将军绕不过那混小子,且不必烦其出手,正是教不严师之惰!当初人也说过瑾安交由你我教导,自当守咱们的规矩,瑾安佑明年纪都不小了,你我门下规矩也该立起来了,他人现在何处?”方森杰案书:刚夸过他是要过日子的人,就折腾出这事儿!

    “这时候瑾安该是同佑明在一处,等着我补上这两幅画。”霍百里瞧见方森杰火气消了,也觉心中轻松许多:到底是方森杰更信那小子还有良心,虽说人是有捅破天的胆子,到底没自行其是,好歹晓得同他们这为师者请示一回,也算心有敬畏,长进了些。

    “你!还惯着他!”方森杰叹气,瞪了人一眼:你竟真的要依了他行事?

    “只要他能拿回个解元,随他贪心学些旁的也不要紧。”霍百里无奈的摊了手:人家说的有理,你也反驳不了不是?你也见过了太子,那孩子被拘束得都快成了仙,多大的人了,在外人面前还会委屈!这跌入凡尘,绝对会搅得天翻地覆,星宿陨落不知要带了多少生灵献祭,不若,将人劝解了自甘下凡力竭,也是一拯救苍生的善举。

    “他不是还学着琴?虽有君子六艺之说,可谁人不是学好了一技,再修其他?凡事总要循序渐进才好,便是天纵奇才,这般贪多,于心性亦是有碍!”方森杰不理霍百里的玩笑,眼神落在案上妖娆的红艳花朵上,心下轻叹:若是幼儿贪颜色,亦或风流青年慕妖娆,偏好这冥界佛花倒也无妨,只是这十几岁少年,正是该慕名声、好气节的年岁,先前也未见人性子长偏,怎的竟被曼珠迷了眼?

    “可是小孩子总是免不了自大,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而他们每一天都在长大,胆子也还在,这般看来,却是强过你我许多。”霍百里看着方森杰的眼,笑容温柔,手上不急不缓的写着:你我见过太多鲜血淋漓,太过瞻前顾后,瑾安先前拐了太子出宫一遭,不也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你我忧心皇帝与太子间的关系,偏又怕牵扯了太多人入局为子,不若依了小儿直觉,或可破局。现下叫人认了现实,总好过水泱哪一日惊觉与水郅父子间竟生疏猜疑至背手执刃……

    方森杰拧了眉头,轻声道:“世家子,被锦衣玉食的供养着,守家承业有何不好,偏生现在的孩子都想着要挣一挣!”

    “都是有志气的好孩子,不愿被人言说所有皆为祖宗荫蔽,不愿为人言屈就了才华,非不肯但其职责,只是年轻,总有任性的资本,只要曾构想过种种后果,便不是为了一时莽撞热血。不说旁的,这回比试,你看那世家子的功课可是不比寒门士子的差。”霍华星捻了颗沉水香弹入香炉,唇瓣无声翕动:你也看过太子文章,他与当今政见可是一般?他眼中不揉沙,当今却是越发待人以宽,总想着为人诸多苦楚,却忘了功过不得相抵!皇帝御下手段越是宽裕,太子便越是记挂清肃,你想水泱怎样做,一直做水郅期望的那种人?而后,步上陈茹的后尘?

    不!方森杰摇了摇头,有话想说,却抿紧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