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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荷会回来,众人都先到贾母上房聚齐,贾母问些其间的细事,听了只有满口赞的。又说她们这一日也累了,都让回去歇着去。又留下王夫人,问她道:“你问问跟了去的人,可有什么说法儿?”
王夫人忙回道:“听说这回去的各家千金足有六十多人,传闻有要在其中挑些进去读书的意思。”
贾母点头笑道:“如此便好。男人们在外头只道自己做的大事,哪里晓得后宅的本事。多少事到临头,手帕交只怕比他们的同年同僚还管用许多!”
王夫人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便道:“若是能有一两个选了进去,确是多添了两分助力。想来宫里娘娘也该同你提起过此事。”
王夫人点头道:“说过两回,只说那里连宫里的面子也不好使的。”
贾母点头笑而不语。
又说贾琏从平安州回来不过半个多月,贾赦就火急火燎叫了他去,要他再去一回。贾琏道:“先时节度让儿子十月前后再去一回……”
贾赦怒道:“那时是那时,眼前是眼前!你赶紧拿了这文书去他那里,得了准信再回来。他若是不给你答复,你便在那里等着,只悄悄使人回来告诉我一声儿,自身万不可离了那里,可记住了?!”
贾琏赶紧答应了,少不得别过凤姐,又往尤二姐那里住了两日,才启程北上。
谁知刚出城门,就碰上了柳湘莲,打过招呼,两人并辔而行。贾琏笑道:“前儿还听薛呆子喊着要给你买房娶媳妇呢,怎么这会儿又走了?”
柳湘莲笑道:“他们虽只念如今之善,到底我从前还犯过他的,真要受了他家的谢倒没意思了。恰好北边有好朋友相招,趁此走一趟也好。”
贾琏赞道:“旁的不说,只你这份自在,我满眼看了也没一个比得上的。”
两人到了前头岔路,在亭子里稍歇,便要作别各自赶路。却见斜剌里出来一个邋遢道士,揪着柳湘莲道:“你个不知好歹的混球!还我宝贝来!”
贾琏听了心里一惊,眼睛就往那道士下面瞄去,再一细想,忙回了神,自己在旁失笑。
柳湘莲从马上褡裢里掏出一块镜子模样的东西,扔给那道士道:“还当你不要了呢,幸好没给你扔喽。”
那道士拿了东西一看,就知道不对劲,又扯住柳湘莲道:“你、你把我里头的东西弄哪儿去了?!”
柳湘莲皱眉:“我说你这一通是作甚么来的,原来是想讹人。你这一面破镜子,还有里头外头?趁早滚了,别惹得爷火起,若不看你是个出家人,早拳头伺候了!”
那道士暗暗掐算了一回,面色发苦,松了手却仍问道:“我想也不是你的缘故,你且说这东西谁还拿去过?”
柳湘莲一笑:“怎么,爷这里讹不上了,还想换个角儿?告诉你,正是国公府的公子捡去玩了两日,你待如何?你还有那本事能进公府大门不成?”
老道面色变幻,柳湘莲也不理他,只同贾琏别过,就自打马远去。贾琏见这老道似有两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只当自己眼花了。吆喝一声,带着小厮长随们一路去了。
待人都走远,路边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和尚来,走近了那道士笑道:“你这僮儿也有趣,待他回去消了账,你再同他细算今日不迟。我说,你方才该再多撑一撑的,若能叫他真打你两拳,往后说起来才有趣。”
老道看他一眼,正色道:“也真是邪了门了。那该死的没死,这该悟的就悟不了了!原本这会子就能度脱了去,少受几十年苦楚,这下可好,熬着吧。若是染尘过重,说不得要再入轮回,唉!”
又道,“这是其一,再一个,我这镜子里封的那妖灵不见了。他自然没这个本事,我方推算了一通,也不得要领,才问起他来。却又同那块石头粘连上了。”
和尚狐疑:“不能吧?那石头先前见着时就已经尘蒙甚深了,哪里还得那样法力?再说了,它就算有那本事,好好的,放了那妖灵作甚么。”
老道冷笑道:“作甚么?它既已生灵,若能炼化了那妖灵,不是大益于己?”
和尚道:“话虽如此,事却未必。我看那石头怕是没这本事。你若不放心,我们这便去瞧瞧。”
老道执了那镜子暗运法诀,半日,苦笑道:“不必了,如今我们倒要避着些才好。”说了一抹镜面,当日宝玉所见种种皆于其上显现出来,又道,“已让赤瑕宫的人认了出来,只怕要当我们背弃前言,妨碍神瑛历劫呢。罢罢,时运不济,老道我认栽就是。”
和尚见了如此,也只当是宝玉未得器主准许,强启了法宝,将那妖灵魂力耗尽了。只这东西原是老道拿了去渡自家下世来的僮儿的,却到了神瑛转世手里。事实虽真如此,奈何口说无凭恐难辩清,且那赤瑕宫也不是讲理的地方,说不得只好吞下眼前这个暗亏。
贾府里两个真正的祸头子还等着有人上门寻事呢——一个想着若有人来惹我,我回击了,我娘自然说不出我的错处;另一个想着这世上的修者不晓得到底多大能耐,若是打不过,可要怎么跑才好呢……只可惜,等了许久都未有信来,实在好生失望。
清荷会后,书院又来请了两回人,却只有迎春同惜春的帖子,众人讶异。湘云笑言:“到底是读书的地方,还是参禅悟道的地方?你们两个有福了,有什么好玩的事,记得回来说与我们几个听听。”
晚间黛玉同辛嬷嬷说起,辛嬷嬷便笑道:“要说起来,邢姑娘也当入选的。只那里头认真进出起来,所费也不少,想是虑着这一处,且邢姑娘又定了人家了,才作罢了。姑娘的事倒未曾同她们说起?”
黛玉笑道:“我那也是沾了爹爹的光,且我又不认真在那里头住着,无事说来作甚。”
墨鸽儿也道:“先时得了这信儿,还当史大姑娘又要说出什么好话来呢。这回竟没什么,也是意料之外。”
妫柳道:“我看她待姑娘也同先前不一样了。”
黛玉便道:“原先她只在家里住着,一年里不过来走上两遭儿,如今常年住着,自然不同了。里头的故事她也耳闻目见着,我们又一年大似一年,许多事自然同小时候想法不一样。”
墨鸽儿笑道:“二姑娘和四姑娘怕还是因着之前那画儿。听说连棋院的先生都惊动了,真是缘分。”
黛玉见辛嬷嬷不说话,便问她:“嬷嬷怎么看?”
辛嬷嬷叹道:“若是三姑娘被挑中了,只怕还有两分意思,如今竟是二姑娘同四姑娘被选上,后事只怕难说呢。”
余者几人都未把这话放在心上,只当辛嬷嬷多心。却不想,过了些日子,果然书院那头也没话了,虽仍不时派了人来同迎春惜春传信赠文,只没再提过邀二人去书院就读的话儿。众人心里纳罕,又怕她两个难过,还都去探视安慰了几回。见迎春惜春两个神色如常,并无别态,才都放下心来。
只辛嬷嬷从容掌事那里知道了信儿,告诉黛玉道:“说是书院里给府里发了请学的帖子了,府里却道二姑娘要择人备嫁,四姑娘刚没了亲爹,都不合去,给回了。只那棋院同紫薇阁两处的先生都看中了人,虽不能招为学生,仍都遣了底下人来往问候。”
黛玉惊道:“我们在里头竟未得丁点风声。既这么说了,恐怕二姐姐四妹妹也知道如此的……唉。”
辛嬷嬷叹道:“□□放到明面上都是说得过去的,就是知道也不能如何。”
黛玉皱眉道:“就算这里不上心,大舅舅那里,还有东府珍大哥那里,就也不当回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样机缘呢。”
辛嬷嬷想了想道:“姑娘可记得那边书院里除了心性才学还要问一个出身?就是因着里头一则往来之人多半身份不低,若果有平民子弟掺在里头,不免交游局促,多生是非。另一个么,你看云阳先生手笔,既进了那里头,束脩不说,便是日常里用度,只怕也不是个小数。这银钱虽俗,有时候,再雅的人偏也得在这俗物上头栽跟头呢。
若是平白能去的,那两处得了信儿或者有话说。眼见着一年要多掏出千把两银子去,哪个还肯张这个口?都不够自己尽兴花销的,谁肯往都不养在眼前的姑娘身上砸了?二姑娘同四姑娘虽素日万事不管的模样,心里都清楚着呢,自然也都息声认命。”
黛玉思量许久,叹道:“还不如早早离了这里,那份银子我替她们出了也罢。偏是顶着这么个名儿,就是欲相助,也伸不得手。”
辛嬷嬷笑道:“正因此三姑娘才常说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呢,也好一早离了这里创番事业去。要说银子,听说早年二姑娘同四姑娘往大奶奶那里投过份子的,只怕她们手里也不缺钱呢,只是没人给她们担这名儿罢了。”
黛玉又叹:“长听妫柳抱怨在这世道投身做女儿束手缚脚,我还笑她轻狂,原来却是我自己无知了。这女儿家做人还真是难得很。”
辛嬷嬷笑道:“要不怎么说‘百年苦乐由他人’呢!”
从此黛玉与迎春几个相交,更多两分体贴,迎春觉察了反过来劝她:“想想我们投身在这样门第,已然是得了好处了。邢妹妹也是一样,就没什么人不平,皆因知她家寒素,到我们这里就不甘心了?岂不知我们是‘外头光鲜里头苦’呢!大嫂子此前说过‘随顺’的话,如今能得书院先生不时指点,我已知足了。你休用错了心,倒替我们不平起来。”
黛玉叹道:“原说你这人性子太软,人面上难免吃亏;如今学了大手段,只道该有两分长进,想不到仍是如此,甚至还不如了,看着竟越发可欺了。若是学那些东西,只是让你变得一味任人宰割起来,那倒不如不学。”
迎春笑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一样东西,大嫂子说了,你就立时能有所体悟,我们却只在脑子里记着,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品出两分滋味来。自打学了这些,我才知道人生苦短这句话实在没错。
——这活着的日子本就不长,精神心力又有限得紧,我多花一份心思一个时辰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上,就少了那一份时间精力到真心喜欢的事情里去。竟是计较一分就亏一分的。这些如今在我看来都是可有可无之事,并不值得认真。倒不是从前一味想着息事宁人莫惹人厌的心思。是以或者看行事是同出一辙的,内里的心,却全然两样。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自知道轻重。”
黛玉深深看她,见她面色柔和,神情自在,确非从前懦弱瑟缩之象,才笑叹:“终是我以己度人了。果然这人生一世,总是冷暖自知,□□蜜糖之喻,也非虚言。”
两人才又携手相视而笑,说起旁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