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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园子里管着小厨房的柳家的,原管过梨香院的厨事,与芳官等人本是旧识。这柳家的在这府里本不算有根底,只性乖嘴滑,不似寻常婆子见着年幼丫鬟们就十分放不下面子来。她家养着个女儿,名唤柳五儿的,也是娇花弱柳生成,只叹投生在这样人家,生下来便是奴才不说,又因身子不好,连个像样的差事也谋不着。
也曾托过人,奈何她们一家不是厨上的就是守门的,并无半个主子近前的。手里无甚太多油水,自然漫不过那些大管事的口舌去。如此也只好死心了这些年。哪想到时来运转,不仅自己得了管园子里厨房的差事,且向来同五儿交好的芳官还进了宝玉的院子。这府里,哪个的话能有宝玉说的管用?只要走通了他的路子,这五儿进园子伺候的事就准了□□分,更别说凭五儿这样的人品,往后前途竟是不可限量了。
眼见着有这样好处,这柳家的伺候起芳官等人来也更赔上了百十分的小心,寻常但凡怡红院里要点什么,都打点万分精神应对起来。只这厨上自有定例,一处厚了自然别处就薄了,她虽要钻营,也没有一力拿自家填进去的道理。如此几回,不免另生了嫌隙。
这园子里设个小厨,原是为了宝玉同她们姐妹们不至冒了风雪去贾母处赶餐饭,初时王夫人还说过待天暖和了便仍改过来的话。正因不是个长久买卖,才能落到柳家的这样人手里。只如今内外事忙,自然无人提起这个。且如今贾母王夫人等送灵去还得一月方回,此时蠲了这处厨上,又让他们哪里吃饭去。故此看着竟要常设于此了,少不得也有人暗恨当日不曾下手,白便宜了旁人。
宝玉是头一个不管规矩只论高兴的,原先跟着贾母吃饭,虽有天下的菜蔬,到底不比自己指要来得随性。再者那府里饭食一年按节令物候都有规矩,且多蒸炖之物。贾母年老,又爱些软烂甜腻的,这厨上自然都先紧着贾母的口味做来;便是偶尔自己要样新鲜的菜色,隔天王夫人也必要把他叫去警醒两句。几回下来,也甚是无味。
如今在园子里自有了厨房,还有哪个能逆了他宝二爷的话去?一时屋里或有丫头病了,或有丫头心里恼了胃口不开,他便使法子调汤要羹地折腾。又或者自己一时看了什么书听了谁的话,兴起个新闻来要吃什么东西,也立时打发人去厨上说了,自然那头赶紧做了呈来。
有他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自然也有不得意的。且说迎春那里,她原先就是个图省事不爱言声的,如今一门心思钻进了阵道,更于旁处不置心思了。只她自己是个“高人”了,未防身边仍都怀着些“凡心”的。
人心特异,要在原先外头住时,厨上领来什么就吃什么,左右大小丫头们各有份例,荤素不缺,比外头不知好上多少。那时也就这么过了,便是一时看菜色无甚胃口,大不了赏了小丫头们吃去,自己一会子吃两块点心垫补也罢。
如今有这小厨房了,又看旁人随点随要的,自己看了份例菜色不想吃时,就难免也要跟着作兴起来。“怎么他们要得,我就要不得了?!”只这心一生,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两分事来。
这日司棋起来就觉得心里燥腾,见早饭拿来的几样蒸腌腊、丸子汤之属更觉腻人,心里只想要样凉凉的东西吃。便让小丫头莲花儿去厨上要个凉拌豆腐。
便是她们再不通世情,也知道一块豆腐能值几个钱,且谁不知道府里的管事们个个吃着油水,只要这么点子东西,想来也是不难的。只可惜这世上人心,虽一门心思在钱里却又比钱又多出个气来,这心里分着高低,一处不敢得罪积下的烦恼便要到那处弹压不住的地方泄了出去。
柳家的不说自己如何奉承怡红院那帮,只恨这些大丫头们自恃身份,只使个人来白口一句话儿就把自己当奴才用了,还丁点好处不见的。她心里有气,虽不好明发出来,也不正经当回事来做。便随手拿了块不知搁水里泡了几日的豆腐出来,点上酱醋,搁一勺葱花,就让莲花儿拿去了。
司棋本是没胃口才另要了这菜来,哪知道一口吃进去,竟是已经发了酸的。不由大怒,便冲着莲花儿发作了一通,只说她不会办事。莲花儿也不敢分辨,心里却暗恨柳家的看人下菜碟,又想着司棋让自己去额外要添菜,却没给自己钱。这府里哪个不是一双钱眼,没得银子还要白使唤人家,自然不容易。只这话她也不敢说,只好低着头白受这一通骂。
又说此前芳官藕官几个遭了贾环一场毒打,个个卧病不起。柳家的虽有心奉承芳官,奈何她几个都在一处养病,没有当众人面这么厚此薄彼的道理。再一个,那葵官跟的湘云还罢了,蕊官跟的宝钗那如今也是管着府务的,荳官跟的湘云更是老太太带在身边教养、还认了王夫人为干妈的,这一个个如何得罪得起?
少不得想尽法子给几人调停,什么主子吃的上的自然也能给她们留一口是一口,就是主子没让做的,只看着合她们口味,也要使法子弄来孝敬。那几个小戏,原先被各家主子宠得忘形,这回被她们寻常还看不在眼里的环三爷一顿好打,也没哪个人能给他们出头。正郁愤伤心时,见柳家的如此知情识趣,倒让她们又捡回几分尊贵来,心里也渐渐同柳家的亲近起来。
柳家的知机,又总让柳五儿在她们几个跟前陪着说话解闷,有什么事也搭把手。连着柳五儿也跟几个人都攒下了情分。待到几人痊愈,各自回去了,柳家的就等着芳官的信儿。却是一直没个准话,也不敢很催着,只好等罢。
转眼天渐转暖,人心思动,自从怡红院起了头,不时有几处大丫头们来要新鲜吃食。若她们真要什么金贵东西,也好大家闹上一场,说不得就能绝了后患。偏这些人常日里什么精致好吃的没吃过?换口味就一味往些小东西上走,什么面筋、萝卜炸儿、灰菜条子汤……这柳家的是攒了一肚子气,又得罪不起,又耐烦不下,也是有苦难言。
正她心里不上不下的时候,司棋那里又遣了莲花儿来要一碗炖蛋羹。所谓打狗看主人,旁人家的狗或者不敢打,这主子都立不起来的自然就不用客气了。柳家的一通发作,把几处攒下的闲气都撒给莲花儿了。
先说如今鸡蛋如何难得,又说她们不知足,常日里肥鸡大鸭子的吃着还不肯消停,末了只道她是派来伺候主子们的却不是预备来伺候这些二层主子的!
莲花儿统共也没来要过两回东西,眼见着这柳家的拿自己作筏子,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一时大恨,便把柳家的如何奉承怡红院等人的话说了。只说她看人下菜碟的意思。
这府里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碟的?只是让人这么当面说出来却又是两码事了。柳家的立时扯了宝钗探春说话,只道旁人来要个什么都是给了银钱的。莲花此前也想到这宗儿的,明知这柳家的是扯来的幌子,也不好辩驳了,气怔在那里。
恰好司棋使人来寻她回去,她便索性跑到司棋跟前把柳家的话都学了,又道:“她说没有鸡蛋,我就同她说‘果然没有也罢了,若真让我寻着,你可说吧’。果然一开抽屉,就是慢慢一抽屉的鸡蛋。她还不认,只说是要给上头做浇头使的。
又说我们整日要这个要那个的不消停,又不给她钱,只想白吃她好处,她也没那许多东西赔给我们。还说咱们张狂,她是老太太派来伺候主子们的,不应候我们这些,还说姐姐这么着,她倒不用伺候主子们,只伺候二层主子们了!
这老虔婆,常日里看见多少回,狗颠儿似的奉承碧痕芳官她们。那头来个人,她哪怕封了灶呢,也立时捅开火去烧水烧汤的。只管问我们要银子,我就不信芳官她们这些小蹄子一日里有那许多银钱贴补她的!难不成她们的月钱不是小丫头例,还都是二两银子不成!
我们连上这回,也没要过什么大东西,不过豆腐、鸡蛋这样,她就拿我们作筏子说给众人听,拿我们脸谋她的好处。明明是旁人要多了她不敢要钱又赔不起,却连个屁也不敢放,就欺我们姑娘性子好,连着这屋里的人都随便踩了!”
司棋本是个烈性子,上回那豆腐一回就已经淘了一回气。如今听莲花这么说了,自然明白其中关碍,遂冷笑道:“我们不发威,还正当惧了她这个奴才秧子了!姑娘要省事,我可是最不怕事的!走,我倒要瞧瞧她那里窝着蛋孵的什么鸡!”
一行人怒气冲冲到了小厨房,众人见了忙相让,司棋也不搭理,只让小丫头们把里头菜蔬都扔了,大家赚不成。厨上众人忙上来相劝,只说柳家的不是。好容易劝住了,厨上也已经一地狼藉。司棋带了人离去,柳家的心里又恨又悔,恨司棋这般无理难缠,后悔早知道迎春的丫头是这样性子,说什么也不弄这一场事了。如今又是自己赔上东西,还得低声下气蒸了蛋羹去,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说柳家的见了司棋威风,心里把送五儿进怡红院的心思又热上了几分,更紧巴了芳官等人不放。只说司棋带人回到缀锦楼,一会儿就有厨上送了蛋羹来,司棋当了人面泼了。那人也不敢照实回话,只道收下了,盼着此事揭过,两厢太平。
司棋气尚未平,就听里头迎春唤她,忙上去应话。绣橘到门口看着她,低了声道:“姑娘已经知道了。”说了自往外头去了。司棋心里一惊,不晓得迎春要说什么,只好先进屋道:“姑娘。”
迎春一手执笔,正低头点画什么,听她说话,头也未抬,问道:“撒完气了?”
司棋一时无语,迎春抬头瞥她一眼,又道:“方才我也没听明白,一事不过二口,你直自己给我说说吧。莫要加油添醋,我也不爱听那个。”
司棋见迎春已经听说了,也不遮掩,直把事情来回说了,才道:“姑娘要罚我便罚吧,只姑娘就算罚我一百遍,下回再有这样欺我的,我仍要返回去的。她既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迎春不由笑道:“你这算认错了?”
司棋不语,迎春道:“那就是不认这错了?”
司棋一扭脖子,道:“她既要看人下菜碟,我就让她什么也赚不成!”
迎春点点头,把手里东西放下了,站起身来道:“你过来同我这边说话来。”说了自往窗下的椅子上坐了,司棋便立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