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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腊月二十九,诸事具备。转日除夕,贾母等有封诰的先全副穿戴进宫朝贺领宴,归来又往宁国府里祭宗祠,连贾敬也不得不随俗禀礼。
待贾母回转至荣国府,一众族人子弟皆过来叩拜行礼,待得众人按序落座了,两府仆役又过来挨班行礼。如此几番停当,才是全府团圆饭合欢宴时候。
薛宝琴自幼跟随其父四处游历,对各处奇景罕事分外热心,又因她已认了王夫人为干妈,这回得了贾母的准允,也跟着一同去了宁府。只到底非是贾家之人,只站在院中廊下看了整场,没进去跪拜。
家宴毕,众人散了,贾母回房更衣。服侍贾母换下蟒袍,换上一身香色织金盘绣的家常衣裳,重梳了头,鸳鸯又往外去端了一盅汤药进来。“老太太,要不要略歇一歇再往外去?今晚上要守岁,寅时就该接天地了,明儿一早又得进宫去……这会子趁空歇一歇也好。”
贾母想想点点头道:“扶我过去略歪片刻吧。”
实在是这一日,自早到晚,几处奔波,还都是拎着心吃着劲的事儿,到这时候也着实乏累了。只这大家规矩,分毫错不得。一会儿还得往外主持守岁之事,且今夜各处都通宵焚香上供,真是一刻也错不得眼。尤其眼前凤姐还怀了身子,王夫人又一直病恹恹的,越发让人难放心了。
鸳鸯走到外头,宝玉等人也都回去换衣裳尚未回来,嘱咐了琥珀玻璃等人几句,仍往后头去了。
大观园里此时各处灯火通明,映着残雪湖冰更如琉璃世界。所有通廊都点上了红纱灯笼,专有一队人管着灯火,备着蜡烛随时替换,保证彻夜不熄。上下人等都换上年节新衣,往来喧嚣,绸映灯火缎映月,好一派富贵景象。
宝琴同湘云都在宝钗处,这一日看来,正赞叹:“若是凭空让我想,再怎么也想不出来的。这样气派场面,体统规矩,原来所谓大家气象,该是如此样子。”
宝钗笑道:“你又说什么,如今你去过的地方,倒有一半是我们没去过的。如今又赞又叹的,到底能怎么呢?再好也是他们这里,我们可比不得。”
史湘云却道:“你也就头一回看看,觉着热闹,真让你在里头跟着拜,才晓得厉害!往年在家里除夕元旦两日拜影,这一路头磕过去,第二日还晕着呢!晚上又要守岁,若不小心犯困了,还有嬷嬷在一旁提着,要紧时候,掐你一把拧你一下你也只能忍着。别提多没意思了。”
宝琴想起来史家一门双侯,也是世家传承的,便凑过去问这问那打听起来。史湘云原是个好说话的,这回有人问上来,巴不得的。看两人说的热闹,宝钗打断道:“好了好了,说正事儿。一会子该守岁了,你是同我家去呢?还是跟着她往老太太那里去?”
宝琴问道:“姐姐不过去?方才鸳鸯姐姐还说一会子姐妹们都要在老祖宗那里聚齐呢。”
宝钗笑道:“孩子话!平日里若是老太太高兴,别说我,便是我妈也乐意一同乐呵去。今儿什么日子,哪有往人家家里守岁的道理。只你又同我们不一样,你原是认了姨妈做干妈的,也算半个女儿。要怎么样,你自己拿主意。”
宝琴正踌躇时候,薛姨妈打发人来让宝钗几个都往贾母院子里去,说是大家一同守岁热闹些还好混困头。宝琴大喜:“婶娘可是救了我了!”
宝钗听说如此,便也只好换了身衣裳,一同往贾母院子里来。路过沁芳闸时,湘云远远看着潇湘馆,叹道:“我们这里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不晓得林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孤伶清的,怎么熬过去呢。”
宝钗眸色微沉,笑道:“她那里代父祭祖,也是整套的规矩,哪里还有空感慨这个?你这却是以己度人瞎担心了。”
她话说完,三个人一时都想起来自己此时都是寄身亲戚家中,虽满眼富贵繁华究竟与己无干。倒是黛玉,虽是孤苗一个,却有一众得力仆从扶持辅佐,掌家立业,不落旁人。如今人家在自己家里,自然事事心中有数,也不用费心去猜度周围人等的喜好、顾及别人家的规矩俗例,岂不比自己自在得多?一时幽思渐浓,只默默行路,都不说话。
李纨也带着贾兰一同到贾母处守岁。金红二色彩绣瑞兽的内饰映着当中的铜鼎大火炉,是贾府年节的惯常布置。桌上点放着“事事如意”、“福禄寿喜”、“瓜瓞绵延”、“兰桂齐芳”之类吉祥小食摆件。
虽方才合欢宴前已行过礼了,贾兰仍是先到贾母跟前跪下磕头。贾母笑着连连道好,鸳鸯赶紧上前扶起贾兰来,贾母从一旁盘子里拣了个春禧荷包塞到贾兰手里。贾兰又行礼谢过。这才到一旁交椅上落座。
惜春正坐他旁边,压低了声儿道:“今儿可没得睡了,你方才回去可吃东西垫补了没?你瞧瞧,”一指桌上,“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要守到新接天地呢。”
除夕各家都要过年团聚,也没有这会子叫戏班子、杂耍的道理,只好一起打双陆、赶围棋作乐。惜春想喊人一起往外头走走散散去,奈何宝钗几个这会儿都没甚心绪,探春这几日又都在帮王夫人理些家事,也没这个闲心,迎春正同李纨低语,眼见着也不会理她,无法,就只好硬拉了贾兰,两个人绕到后头去看各处灯景儿。
到了寅正,王夫人正院里供上香烛纸马,宝玉代接天地。一时各处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满院子烟雾缭绕,硫磺硝石余味呛人。贾母与王夫人、尤氏等有封诰在身的早已穿戴整齐,又一路坐上轿子,摆开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当日又是元春芳辰,在中宫行完礼,又往凤藻宫祝寿。预备的几样寿礼中,就有此前宝玉同宝钗合作的《大观园》长卷。元春见之大喜,又与贾母、王夫人见面相叙,待得中宫传宴,才作别往各自席上去。
待领完宴回还,又要先往宁国府行元旦贺岁之礼,同昨日辞岁之礼相类,贾母等人又到正堂拜一回影。诸事完毕,又嘱咐几句,才回荣府去。到了荣府,仍是族人子弟连同两府仆役进来行礼贺岁。贾母受完礼,进去换了衣裳,这才得踏实歇息一回。
此后数日,各处摆请年酒,又有礼节往来。只贾母除夕一夜几乎未眠,紧接着初一又折腾大半日,哪里还支持得住。所谓“一夜不睡,十夜不醒”,这熬夜通宵由来最是伤身的,更何况贾母这般年纪。如此,到了之后管待亲友等事,贾母一概不理,只丢给王夫人同凤姐张罗去。
凤姐都是张罗管的,本不当回事,只是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来晚间总不得安眠。略一睡着,就乱梦颠倒,早起时难免精神不济。偏这时候别人犹可,她是头一个退不得的,又因怀着身子也不宜用参汤提神,只好吃些燕窝之类补身,却也不见效果。
这日正在园子里说元宵节放灯的事,只觉得头晕,差点没一头栽下去。平儿几个唬得不成,忙就近扶到了稻香村里。李纨正同贾兰说珠界里几本道书的事,就见凤姐面色发白地被扶了进来,赶紧让人搬了软榻过来扶她躺下。略探了脉息,道:“这是累着了。”又让素云倒了定心茶来。
凤姐略靠了会儿觉着头晕得好些了,便又挣扎着要坐起来,李纨只好往她身后多塞了两个枕垫,劝道:“‘没了红萝卜,还真就不摆席’了?你都这样了,又是何苦。底下人能做的就都交给她们去,太太那里,你也别硬撑着。到底是人要紧还是事要紧?你这么个聪明人儿,怎么到这时候就糊涂呢?”
凤姐喝了几口甜茶,略养了养神,叹道:“你说得容易!还底下人,我们府里这些奶奶妈妈们,别说把事儿放心交给她们了,饶是我这么不错眼地盯着,还几处钻空子给我使绊子呢。若是我真同太太一样手软起来,不晓得要弄到什么田地去。一个个做事只拈轻怕重的,拉帮结派挑弄是非却都是个中好手,一不小心我还要被她们算计了去当枪使呢,哪里能放心得了。”
李纨道:“虽是如此,你也该留心保养。这会儿都这样了,你还撑着什么?到时候……万一有个好歹,你就是再多功劳,又落着什么好了。”
凤姐默默半日,叹息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只我同你不一样,你这日子我可过不了。放心吧,并无大碍,我心里有数。不过是这几日事多,晚上也睡不安稳,这才短了精神。忙过这两日,过了十五,自然都好了。”
李纨知她性子强,也不好多劝,只让人把宁心养神的茶贴给她包了几副,又叮嘱平儿饮这茶时候的宜忌,旁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凤姐临行前还叮嘱她千万莫把方才的事说出去,免得老太太太太担心。
到了晚间,见她仍如平常一般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奉承逗趣,一时也不知该感佩她还是怜惜她。
到底不是自己的事,放在心上略转一转就搁下了。李纨如今在珠界里修心有得,越发内顾,外头许多事上放的精神渐少。如今她手里几处庄子,尤其是草田庄上事务繁杂,获益也颇丰;另有那烫手的九洲商行船队股份并和生道的每年分红,如此算来,年年都有数十万两的进账。
只她如今心思并不在这些东西上,又没了为贾兰留后手之虑。因想着财源流动方能为世人所用,如她这般年年沉积在手,不过是个死物,于人于己皆无益处。便想着要如何得个妥当法子,把这些东西都散了出去才好。只这些东西在她眼里虽不值什么,放到外头却保不齐就要引出些波澜故事。到底该如何行事,还得细细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