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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腊月,日子一天天越发快起来。凤姐这边又要预备年下各处的例赏,又要预备外头亲戚间的年礼往来,还要分神拟定请年酒的日子名单,更要预备老太太、太太几处赏人的荷包锞子等琐事。大大小小千头百绪,偏一处不能轻放,——年节大事,便是再小的也不能出了纰漏。
贾母知道她必定忙乱,也不拿事情烦他,连对宝玉几个都交代了不许兴事,凡有所求务等年后再说。小辈们见园子内外各处新换年饰,直是一天一个样儿,都瞧着有趣。尤其宝琴等人,头一回在贾府过年,多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排场讲究,加上一个乐于讲解的史湘云,越发热闹了。
贾母便同李婶、薛姨妈几个笑道:“过年真热闹的就是他们这些小孩儿们。我们看着,满脑子只想着哪日该掸尘,哪日该祭祖,又要请多少家年酒……如今上了年纪倒还放开些,只宫里旧例规矩定还是要遵的。哪里是过节了,竟是过关呢。只说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可不就是如此。”
众人都笑道:“老太太说的也是大家子的常事,外头只道如何富贵繁华,哪里晓得其中的辛苦。”
书院里也放了假,只一些过年也不家去的仍留在里头相伴过年,贾兰也正赶上回家喝腊八粥。又问起黛玉:“我还有事要寻林姑姑呢。”
李纨便道:“那你赶紧过去潇湘馆看看。你林姑姑家里也许多事情,这几日就得家去,这一去怎么也得灯节前后方能回来。”
贾兰到潇湘馆,看到墨鸽儿几个正收拾东西,黛玉见他来了,不由笑道:“嗬,难得,不跑四丫头那里去,这回倒先来看我?”
贾兰上前行了一礼,给黛玉使个眼色,两人说着话往另一边的屋子里去。待紫鹃上了茶,黛玉仍打发她给辛嬷嬷几个帮忙去。贾兰从袖子里掏出个莹润光洁的紫色小贝铢来,递给黛玉道:“妫柳传信回来,喏,就在这里。”
黛玉道:“这丫头找人带信怎么找去你那里了?!”接过那个贝铢细看一回,皱眉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贾兰摇摇头:“我也不晓得,我身边有几个小厮同她原是旧识。这是他们传信的手段。姑姑也不会用?”
黛玉摇头。贾兰就着黛玉手看看那贝壳,也跟着摇头。然后一同叹气道:“嗐,这家伙!”
黛玉想了一回,笑着道:“没事,我得空了再试试看,还是要谢谢你。”
贾兰一挥手:“姑姑同我客气什么。”又听说黛玉果然明日就要家去,便道,“如此我也不打搅姑姑了,我还往四姑姑那里去呢。”
黛玉送他出了门,自回来拿着那贝壳来回来去看。紫鹃进来出去的,扫着一眼,只当是贾兰寻来给姑姑们的什么小玩意,也不在意,说道:“姑娘这回家去怕得好长时候,我留着看屋子,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跟着姑娘回去一趟。”
黛玉笑道:“上回家里吃螃蟹,本说好了要一起回的,是你自己临时又有事了,怪谁来?”见紫鹃丧气,便又道,“家横竖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今年没去成明年去呗,你又平白的不自在个什么?”
紫鹃听她这么说了,便也只好一笑而过。想她从黛玉进了贾府便跟在身边伺候了,说是从小一同长起来的也不为过,亲厚自不比旁人。只后来墨鸽儿妫柳几个来了,慢慢的,总觉得他们方是一家的,自己倒像个外人似的。这话又不好说出口,且细想想,她是贾家的家生子,她们都是林家的人,这么论来自己也合当是个外人。
当日贾母指了她跟黛玉,就是看她忠厚颖慧,如今年纪日长,想的事也更多了。在她看来,贾母定是想把黛玉同宝玉凑成一对的,只是宝钗同宝玉的金玉良缘之说如今也不算什么机密,这到底往后哪个才是正牌二奶奶,旁人只当看戏,她却心焦的很。
看贾府里一众人等,便可知宝玉的可贵。像薛蟠贾琏之流,若是让姑娘遇着一个这样的,不是生生毁了一辈子?!宝玉则不同,他同黛玉也是自小一起长起来的,彼此性子行事尽知,他又头一个对女孩儿们好,对黛玉更是从来的千依百顺。若是这两人的事情能定下来,自家姑娘也算终身有靠,自己也总算能放下心来。
只如今看黛玉同宝玉却似不同以往了,虽这两年来都没见再拌过嘴吵过架,老太太都笑言是长大了懂事了。她看着却像是两个人越发疏远的缘故。尤其是自家姑娘,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就不把宝玉的事情放在心上了。看如今宝玉同宝姑娘两个,日日在一处作画写字,若换在从前,不晓得要吵几回架说多少酸话暗自流多少眼泪。如今倒好,统统丢开了,倒满心牵挂起妫柳这个小丫头起来。
长此以往,那两个越走越近,眼见着太太是乐见其成的。姑娘年轻想不到这些,老太太又不晓得到底怎么想的,待得尘埃落定,可就真无力回天了。如此,闲时无事常想起这些来,便是无奈加焦急,却恨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万事做不得主,虽有千般话,也不晓得如何对自己姑娘说。真是徒叹奈何。
且不说紫鹃心事,黛玉转日带了人就回家去了。贾府上下如今都早已习惯了这个表姑娘来来去去,连贾母都无二话,旁人更不会多言。凤姐有时候还同黛玉说两句理家的事务,只黛玉所行多半无法在贾府试用,也只问来听听罢了。
惜春总算画好了那副以身披凫靥裘的宝琴为样板的《梅雪独艳》图,贾母叫了他们姐妹们过来一同玩看。在案子上展开画卷,众人围看,一时都不言语。——要说笔触用色,乃至布局留白样样都挑不出什么错来,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只整图看上去就是这么呆板空涩,难动人心。
看惜春一脸得意,贾母又不好说实话,怕伤了小孩子兴头,往后就更难学了。只要笑道:“这回四丫头是真下了心思的,总算没有惫赖到底。行了,这幅画儿我收着了,往后再有什么想画下来的,就再寻你去。”
惜春一扬眉毛脆生道:“老祖宗放心,但有吩咐,无不遵从!”
探春同宝钗两个对视一眼,心道怕是老太太再不会烦到她了。只她们也素知惜春年纪虽小,性子最是古怪难猜的,只胡乱评两句“挑色极准”、“下笔很花了心思”等话混了过去。
只迎春看了那画儿,便转头凉凉看惜春一眼,倒让惜春不由得面上一僵。心道这个二姐如今才是头一个难哄难骗难对付的人啊。
数日后又在稻香村碰头,李纨便笑道:“四妹妹的好画儿,我看你这丫头很该改一个名头。千万不要再叫什么‘入画’,竟是改叫‘符画’才好。”
惜春知道李纨看出端倪了,也不遮掩,随手拿了个果子啃,又道:“要不怎么交代过去呢?我可不想像宝姐姐那样,一年到头不停的画完这个画那个。这虽是一个园子,春秋冬夏,风雨霜雪的,要一样样起兴了,画到什么时候去!如今这样不是正好?大家干净。”
迎春道:“当日看你利索答应了,还当你想通了呢。却原来是这样打算。怪不得,每回我们要去看看你作画,你都推三阻四的。”
惜春笑道:“‘头未梳成不许看’,难道二姐姐不懂?”
迎春看她一眼,点头道:“‘一诗千改始心安’,你倒真是为了求个‘心安’。只这么设计哄骗老祖宗,你就真能心安了?”
惜春吐了颗核儿笑道:“若是老祖宗请我画个什么要紧的灵符,我这般做来实在不妥。只如今让我画个琴姐姐的雪地捧梅图,什么要紧事了,也值当我不安心的。”
迎春摇头道:“侍亲奉长,哪有这么论的?孝顺孝顺,孝还要顺,你这敷衍在先,欺瞒在后,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惜春歪了头想想道:“二姐姐前些日子不还同我说‘念’与‘境’的事?如今看来,二姐姐造境的念是‘百善孝为先’,我的却是‘六亲不和有孝慈’呢。要我同自己说‘该孝顺长辈’之时,岂非已经起了不孝之心了?若非如此,何用说服自己‘该’与‘不该’呢?道论本心,硬加上一个该字,造作出来的就是真‘孝’了?还不如我这般‘真不孝’爽快些!”
迎春无奈,看着李纨道:“嫂子,你说呢?”
李纨摇头道:“二丫头你这是祸水东引之术啊!我也不知道对错是非,只问一句,若为长辈,到底是喜欢‘假孝顺’多些,还是喜欢‘真不孝’多些儿?”
迎春皱眉,“就没有‘真孝顺’的?”
李纨笑道:“若是以‘全自本心,毫无造作委屈’为真的话,这真孝顺还真要讲究个机缘了。正好长辈与小辈同心共好还好说些儿,若不然,一个要‘万事稳妥’,一个要‘险中求胜’,可怎么调和呢?”
迎春细思了一回,叹道:“嫂子却是站在四妹妹这头了。”
李纨摇头道:“我哪里都不站。教你们一个乖,凡事有争时,恐怕多是所见不全,尚有疑虑的缘故。‘昨儿我吃腊八粥了’。这事儿你同我争不争?”几人听了都笑,李纨又道,“就算你要同我争,我也不理你。吃不吃的我不比你清楚?我实在是吃了腊八粥的。
这腊八粥到底该放几样干果蜜饯才最合当?这就有的说了,若乐意,争上一天两天也不见得有何结果。可见,这世上众人都确知之事是无争的。能起争论的多半是难定真伪之事。既不知真伪,赶紧测定全局事实为要,空坐在这里争个高低上下又有何用。不过口舌之利,终究于道无益。”
迎春便问:“如我同四妹妹方才所言,如何测其全局事实?”
李纨笑道:“这事该有个根本法,只是这个说来你们恐怕难懂。我就随意问两句,何为孝顺,因何孝顺?世上是否有不孝之人?若是世人果然都‘该’孝顺,为何却总有‘不该’的现世?这‘该’从何来?你自心因何认定的这个‘该’或‘不该’?”
众人都细思时,贾兰却道:“嗐!说这些外头的东西何用?最要紧一个自己能耐如何。你无能时,便是想孝顺,拿什么孝顺?别说这个,有人欺到你长辈亲人头上,你尚无力反抗时,又说什么孝顺!有了足够的能耐,哼,便是你自己有想不到的,一堆人替你琢磨着如何孝顺你家亲长才对才好呢!”
李纨回头皱眉看着他,想起今番珠界中所看的各道修习之术,又见贾兰一脸正色,也只摇头叹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