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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李纨去了上房便再不得空回去了。在贾母处胡乱对付了两口晚饭,派去打探的婆子便来报老爷们吩咐试灯景儿了。原说好了的,老太太便在屋里稳坐,那头不时派个人回来传信。只是事关体大,贾母到底坐不住,王夫人苦劝无果,只好吩咐人备了暖轿,一众人等又往园子里去。
贾赦贾政得了信赶紧出来相迎,总算劝下贾母在高处暖厅里安坐,也可远望园中各处。凤姐也忙忙跑来跟前,贾母却道:“我这里不要紧,你且外头忙活去,休要管我。”凤姐也晓得厉害,陪着说两句话,又带了人风风火火去了。
晚间风紧,直坐到了后半夜,贾母才领了一众女眷回了上房。李纨开口道:“我们在这里盯着,老太太太太们还是先歇一歇吧,怕明儿伤了神不好。”
王夫人道:“你们盯着管什么用,哪里有一个是能拿主意的。这样天大的喜事,哪有伤不伤的说法?往年守岁不是一个样儿?休要胡言乱语。”
贾母刚用了盅参汤,听了两人的话道:“左不过这一两日,无妨的。倒是几个丫头们,又没她们什么事,跟着熬着做什么。都去歇着去吧。”
探春笑道:“哪有老太太太太们忙着,我们倒去歇着的道理?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时候哪里还能觉着困意来。倒是陪着老太太太太们说说笑笑还热闹些。”王夫人听了嘴角带笑,伸手拍拍她。
那头惜春到底年幼,早歪在奶娘怀里睡迷糊了。尤氏见了不免心下尴尬,正要开口,贾母却道:“罢了,愿意留下的便留下吧。四丫头小着呢,白熬她做什么,这么着睡了恐招风寒,还是赶紧回去踏实歇了的好。”说了又对宝黛二人道:“你们俩也素来弱的,这熬一个三更,明日里有个咳嗽喷嚏的岂不是耽误大了?这里也用不着你们呢,都回屋歇着去吧。”
宝玉这一整日前后忙活下来,这回也短了精神,听贾母这般说了,便扯起黛玉给众人行了礼就去了。王夫人此番倒是不说什么了。
贾母看向宝钗,还未及开口,宝钗便笑道:“老太太,我们明儿且歇着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们连着凤姐姐都这般忙碌用心,我妈同我虽不济,陪着热闹热闹混混困头也是好的。”
贾母这才想起薛家是外戚,明日元春省亲来时,总要到后来见过家人后再下旨相召才能得见,说起来倒是能得个空儿歇一歇。遂也不再相劝,只让人取了厚毛的靠背给薛姨妈几个换上。
王夫人却道:“宝钗便是比旁的稳重,寻常我看着,竟有两分元儿的品格。”薛姨妈笑道:“她在家的淘气旁人没看着罢了,哪里能跟娘娘比。”
李纨很该闭嘴的时候,只这会子眼见着宝玉拉着黛玉走了,惜春奶娘正拿大氅包裹她好往外抱,探春同宝钗几个笑语嫣嫣,只迎春在一旁呆坐着不见动静,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道:“二妹妹风寒刚好几日,不如同四妹妹回去歇着也好。”
迎春闻言抬起头来道:“嫂子放心,我已经全好了,不碍的。”贾母同两位太太并未说什么,李纨也不好再劝,过了会子见迎春起身往净房去,才跟了上来。
迎春见她跟来便笑道:“嫂子可是恼我了?”
李纨叹气道:“我都替你开了口了,你顺嘴求求老太太便能陪着四丫头回去,何必在这里枯坐着?”
迎春笑道:“嫂子信不信我算的卦?这会子回去也难得安生。宫门寅时开,咱们那前后就该起身备着迎驾了。这会子去了,不过片刻又要起来,还不如索性熬着还好受些。”
李纨这才明白她的打算,笑道:“我还当你那面团性子起来了呢,原来是心里有算计的。”又从袖内掏出个小瓷瓶来,递给她道,“你原先吃过不少那养心宁神的丹丸,这个倒也能用了。”
迎春接过去打开瓶塞一闻,并无什么特别馨香气,李纨笑道:“滋养元神的东西,鼻子哪里能闻出来。你先噙上一粒,什么时候觉着晕乎发燥了,便再用一粒。一日里最多只能用三粒,再多了怕你受不住,可记下了?”
迎春听言便往嘴里搁了一粒压在舌下,片刻便觉着神清气爽起来,方才心里的那点燥意混沌都散了个干净。知道是好东西,忙谢过李纨。
果然迎春的卦不差,到了五鼓时分,贾母几个有封诰的都按品服大妆,搀扶着往荣国府大门外侯着,贾赦几个则在西街门口侯着去了。正是天将明未明时候,一日中寒气鼎盛之时,朔朔寒风把个棉袄子吹得如同纸糊的一般。几处步障一起,生生夹出一股子穿堂风来,越发凛冽。
李纨站在后头,便如木雕泥塑一般。初时,因身上还带着屋里暖气,众人站着尚不觉如何。稍后温热散尽,寒气渐渐侵人,一晚上守着又各处操心难以凝神,都无胃口,不过饮了两口热汤,哪里顶得住这样冷气。
直站了个把时辰,方有宫里太监骑马来报,道是贵妃需等宫中赏完灯后方得摆驾,恐怕得戌时之后了。这才散了,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只凤姐同李纨两个做媳妇的不得歇息。
待旁人走尽,李纨方对凤姐道:“我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凤姐笑道:“要你这菩萨何用,管你歇着去吧,这里有我呢。”
李纨叹气道:“你是好意,我却没那胆子呢。”凤姐一笑不语。
李纨这才带了碧月回去,进了屋子便道:“让咱们院子里小丫头煮些热水来你烫烫脚,女孩子家家的,脚底着了寒得害一辈子。”
常嬷嬷早让人端了热水来伺候李纨净面,说道:“早安排好了,三个炉子烧着呢,管够。奶奶可怎么说呢?”
李纨摇摇头道:“我哪里得那个空儿,方才来人说了,得戌时才来,且抻着呢。老太太同太太们回屋去了,我还得同凤丫头盯着去。换身衣裳就过去。”
素云捧了一盖碗过来房桌上道:“奶奶,这是刚熬得的*燕窝汤,你先用些儿。”
李纨点点头,略尝了两口便搁下了,抬脚往里屋走,吩咐道:“莫要吵我,只让我稍歇这一刻便成。跟着去的几个都要好好祛祛寒,别落下病根儿了。”众人知道她想抽这空子略歇一歇,只素云扶了进去,伺候卸了钗环便出来了。
屋里常嬷嬷正问碧月:“可怎么样?”
碧月苦笑道:“我去时,奶奶们已从园子里回来了,换素云时还说估摸待不多会儿就能散了。哪想着这一等就等到了五更天,老太太便说宫门已开,咱们不能失了礼数,就都收拾起来,全往大门外站着。
起先还不觉着,后来越站越冷,那脚跟冻在地上似的,饶是那么厚的鞋子,寒气直往里头钻,倒像赤脚站在冰面上。再到后来,便没什么知觉了。又不敢乱动,连跺跺脚都不能,又怕待会儿要行动时僵了出丑,只好两条腿轻重略倒腾倒腾。我们站后头还算好的,前头的迎着风,鼻子都吹没知觉了。”
常嬷嬷感慨道:“也不知怎么的,咱们来这里也这么些年了,从没遇着这么冷的天过。偏还碰上这事儿。你一个小丫头尚且如此,老太太太太们还不定如何呢。再有几位姑娘,都是娇花样儿养大的,这通子折腾下来,怕是难得着好。”
碧月道:“可不是,老太太太太们的大衣裳都是有规矩的,又不能随意换,起初老太太连斗篷都不肯用,还是站了会儿之后才让给披上的。”
闫嬷嬷道:“这样时候,肚子里没热食哪里撑得住?若是爷们,还得喝上两口烧酒才成呢。”
碧月摇头道:“干熬了这一日夜,又个个心焦,哪有胃口。主子们没胃口,咱们更没人张罗了。还是平儿偷偷递了碗羊*给我,我喝了两口。”
素云叹道:“好了,方才那粥汤奶奶也不喝,你喝了去吧。我让小丫头往屋里拎了热水了,你赶紧泡泡歇着。余下的都不用操心,有我呢。你安心歇了,到晚边娘娘来时也该能歇过来了,才不耽误事。”碧月听了有理,在屋子里坐了会子脚下也暖和起来了,便答应了声回屋烫脚洗漱歇下不提。
且说李纨待素云掩了门出去,便赶紧回身去了珠界,闲话不提,直往小住的暖玉床上倒了蒙头大睡。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醒了过来还迷瞪着,想着往常在珠界里打坐读书一熬不知道多少时辰,哪有这般疲累过?偏这回,只觉得神乏身倦,再没这么累的。
又细品品,才觉出来,在珠界里时或坐或卧或行或止心下如水般安宁,在外头这一日夜却是嘈杂不休乱糟糟惹的心烦。这接驾省亲的事,仿似怎么做都没个头似的,总有不如人意处,总有这那的小差池,改了这一头漏了那一头。
说句实在的,若这回圣旨下来道是十六才让来呢,这十五这一日夜照样不得安歇,依旧得兵荒马乱。也不晓得这许多人,个个忙忙叨叨的,到底真作出什么来了。不过是徒累一场换个热闹。
怪道说过节呢,何为节?以竹为例,概是茎上不平滑处,造作使劲的地方,才谓之节。平平顺顺流水样的日子里,忽的来这样那样的事,明明一样的十二个时辰一样的天地日月,因人之故,强要使其不同。必得在这些时日里傻吃傻喝上天入地地折腾方合正理,谓之节庆,令人费解。可叹自己得的人身,身在世间,随波逐流竟也不得安宁。幸好还有个珠界,得一喘息之机。
再回到贾母上房时,见凤姐犹自在那里支应,心下佩服,上前道:“我在这里顶一会儿,你略歇歇换身衣裳去也好。”
正说着话,平儿从外头进来,捧了一个盖碗,奉给凤姐道:“奶奶,喝口儿参汤缓缓。”
凤姐看她一眼,低声道:“傻了吧你,这两日我哪里能用人参!”
平儿恍然,狠狠敲一下自己道:“可不是傻了,光惦记着给奶奶提神了!”再待要说话,见李纨看着她俩,便笑了笑住了嘴。
李纨见这样子,也不便深问,凤姐笑道:“如此就有劳大嫂子了,我去换身衣裳来。”她前脚刚走,后脚俩媳妇子就寻了来问晚间点蜡的事,李纨才要开口,边上一个婆子道:“二奶奶刚家去换衣裳了,你们要着急就往那头寻去。”那俩媳妇子对视一眼便往外去了。
李纨看那婆子一眼,那婆子赔笑道:“如今顶吃劲的时候,咱们又不接头脑的,弄出个好歹来都是天大的事,还是让她们寻正主儿去保险些。”李纨也不同她多话,顾自寻了个位子坐了,半日也没见有人倒茶来。
不过片刻,凤姐便回来了,换了一身霞色织金的对襟褙子,连头上钗环也换过了一回。
李纨笑道:“又被人追院子里去了吧?”
凤姐边走边摇头:“我那小地方哪里容得下她们那么些人闹,还是过这边来吧,真有拿不得主意的也好问人。”
才刚坐下,便有个穿着青绸长比甲的媳妇端了茶上来:“二奶奶喝茶。”凤姐略略点头,便扬声让人挨个进来回事。
李纨枯坐一回,到底也没甚能帮上忙的,便道:“得了,我还是往里头看看四丫头几个去吧。”
凤姐刚发出去一副对牌,听了这话回身笑道:“正好,丰儿,把一早刚得的香串子拿来。”又对李纨道,“是上用的东西,今冬刚制出来的,说是能暖人,刚好拿去给她们几个戴着试试。”李纨便让素云接过了,先进贾母院子往黛玉那边去。
出来时,因通后夹道的门关着,她也懒得同人啰嗦,索性往前头绕过去寻迎春几个。从王夫人院子过时,便听得赵姨娘屋子里有动静。“我好好的,哪里有病了!大姐姐今日要回来,宝玉管她叫姐姐,我就不管她叫姐姐了?为什么他们人人都见得,独我见不得?!你不说帮我说去,还想让几个小丫头把我堵在屋子里!”却是贾环的声音。
这刚说完,便听赵姨娘尖了嗓子骂道:“谁让你没本事投到太太肚子里去?!哪里是就你了?墙那边那个不也不得见?你一小子,听大人的话就好,哪里那么些闹的。”
贾环不依:“琮小子去不得,那是因他爹还不定是不是大老爷呢!我为甚不能去?难不成我爹也不一定是老爷?!”
接下来两三下声响,便听的贾环大哭,夹着赵姨娘怒骂:“我把你个黑心肝烂肠子的!见不得人的东西!今儿我打死你,你再寻个好地方托生去吧!”一时哭闹打骂连声不休。李纨皱了皱眉,顾自绕将过去,素云也隐约听了一两声儿,亦不作声。
到了后头抱厦,惜春正在迎春处喝茶,李纨把凤姐交代的香串子拿给她们,正要往探春屋里头去,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探春带着翠墨急急往外走,后头还跟着个小丫头,看那样子像是王夫人院里的。李纨待她走远,才将香串子交给了侍书,陪着迎春惜春略坐了会儿,又同两人一起往贾母院子里去。
日头西坠,整个府里越发忙乱起来,先打外头整担整担地挑进蜡烛来,各处上灯,沿河岸道边三步一人,五步一侍地查检守护。后墙边临时搭起的茶房七八个炉子不停烧水,开了便往河渠里倒,为着怕有烟气扰了前头,用的都是银霜红罗炭。
看炉的一个婆子道:“这炭这样好,拿手里沉得跟什么似的,烧起来没一丝烟气,真是可惜了的。”
另一个正新灌了水坐到炉子上,嘴里道:“老太太太太们屋子里点的就是这个,可不是好,还用你说。”
那婆子便道:“才说可惜呢。”
另一个道:“可惜什么!如今我们烧出来的水融了那冰要经贵人娘娘脚下的,多大荣耀,哪里可惜。”
这话一出,棚里几个都点头,寒风嗖嗖,向着炉子的一面浑似火烤,背着的一面却被风吹透,只好不停转转身子轮番烘烘。这几个本是贾府里的粗使婆子,这样的日子早惯了,此时倒是一门心思想着自己也算行运,撞着这样盛事,往后说与后辈听时也是一阵威风。
皇城宫门大开,众妃嫔陪着太后太妃们赏完了灯,定于此日省亲的妃子们纷纷请旨,圣上一一准了,这才各自重换华裳簪凤配鸾,摆开全副仪仗往各家省亲别墅去。
却是忙坏了五城兵备的人。这一时之间就有五六位妃位上的贵人要归家省亲,都打紫薇门出来前后两个相差不过一刻时辰,当中三家行宫都在城内,余下几个要去的位置还有些偏。又是这样冷风朔气大晚上时候,这差越发难当了。
偏还有些百姓最好热闹,这般寒冻也非要挤上街来看看皇家贵气。若是在平日里也好,待敲了定更便是宵禁,路上不许行人便好办许多。只这元宵节前后几日却是俗例赐福赏灯与民同乐的时候,不行禁令。虽有步障,也没有从宫门一直铺到妃子娘家的道理,如此一来,便几处都需净街安市,兵备哪有那许多人手,幸好还调了九门护卫的人来,才算勉强够用。
紫薇门开,打头出来的是吴贵妃的仪仗,半日,待其走尽,方是贤德妃贾元春的仪仗。早有轻骑太监往贾府报了信,贾赦贾政等人在西街门外站了,贾母带着邢王两位夫人并尤氏等按着品级爵位肃立于荣府门外。李纨并无封诰,只在三春前站着。忙乱许久终至此日,一时悄没声息,人人提着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