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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着了!”杜生辉看到这份卷子,禁不住一声欢呼。
此卷想必就是黄威了。
是的,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首先,取了这份卷子,自己总算是将事情办下来,对黄威有个交代。其次,找到黄威放他过关之后,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大可学冯知州那样,每份卷子只看第一篇文章的开头起讲部。好就推荐上去,不好就扔到一边。不用再逐人逐字逐句地读卷那么辛苦。
“这个黄威啊运气真好,无巧不成书,他的卷子恰好落到本官手头,真是天意!”
杜生辉忙大概将这份卷子读了一遍,又提起笔写了荐语。不外是“古文之妙全在提笔折笔,折笔有情则文势蓄聚,试于此等文参之。”
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按照乡试规矩,同考官荐卷的时候要写推荐理由,要能说服人。
想了想,杜知县觉得有些不妥,黄威这卷子作得也是一般,自己这么夸奖未免叫人心中不服。
就又补上一句:“文以神韵别雅俗,不必有惊迈之思,而溶漾字句藐然绝俗。”
特意指出,这份卷子之所以被推荐,倒不是因为作得新奇,而是文有神韵。
神韵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也不好量化。我之蜜糖,彼之砒霜,谁也不能说谁的不是。
总算完成了一件事,杜生辉一身轻松,手头的卷子也只看个开头,不合用的就扔到一边。如此一来,审卷速度也快了上去,一天下来,就读了两百卷,倒也轻松。又从中筛选出两份卷子。
至于高文的卷子是否在被扔到一边,他才不在乎呢!
如此一日,精神也养足了。第一次做人的考官,加上找着黄威的卷子,杜生辉心中兴奋,却是睡不着了。到了晚间,索性挑灯夜战,准备将所有的推荐卷子都挑出来,明日也好休息一日。
到后天,第二场的五经文就要送过来了。
这一认真读卷,就读出毛病来。
渐渐地,杜生辉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背心也出了一层热汗。
原来,就在今夜阅卷的时候,他又发现了六份卷子不对劲。
和他先前以为的黄威的卷子一样,这六份卷子上也满是疑问句,结尾都用一个“乎”字。
心中大骇:这这这,这怎么都留了关节,究竟哪一份才是黄威的卷子?对的,定然是幕僚们贪财,将这个关节送人做了人情。
这些狗才,口头上说只保送黄威一人中举,私底下却又去卖关节,却叫我莫辩雌雄,这不是害人吗?
杜知县气得浑身乱颤,强自冷静下来,将那死份卷子细细看去,却都是枯燥乏味到极处的普通货色。
这样的卷子若是取了,那才是个笑话,士子们还不闹翻天。
混蛋东西们,尽给本官找麻烦!
想到这里,杜知县心头火气,将这些带着“乎”字关节的卷子都扔进废纸篓里去,一个人在那里闷坐了半天。
待到冷静下来,杜生辉又想:这么多带关节的卷子,在没有拆弥封之前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说不好黄威就在其中呢?我得了人家的钱,而且黄主薄又是韩城大户。若是不取了他,将来本官见了他的面须不好意思,以后还怎么在衙门里做官。
“罢,罢,罢,拿人钱财,这手却是要短些,我还是将他们的卷子都推荐上去吧?”
没个奈何,杜知县只得又将那六份卷子拣起来放在案头,斟酌着写了荐语。
那几份卷子质量实在不成,杜生辉毕竟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进士,这一通好评写下来,只觉得面红耳赤,身上起了一层热汗,当真是羞愧难当。
如此一来,他手头已经有七份荐卷了。
这次陕西秋闱要取五十名人,共有十八房同考官。按照规矩,要推荐上去一百份试卷转桌过审。到最后,还得淘汰下五十份。剩下的,就是今科桂榜的中式举子了。也就是说,每房要根据自己手头考棚考生的多寡分得一定的荐卷名额。
杜生辉这次乡试要推荐八人,扣除这五张卷子,还剩一个名额。
一口气推荐上去七份劣卷实在太过分,怎么说也得挑一张好卷子撑门面。否则,自己这一房没个人才,还不叫人笑死?
想到这里,杜生辉提起精神,读起卷子来更加小心。
这一看,还真找这一份好卷子来。
只见那卷子的第一篇文章起句用语就奇崛,破题也是廖廖十多个字,起讲句过渡后,连着是排山倒海似的妙语。看卷子上的试帖诗,也是工整稳当,良句不少。
这人的三篇文章作得那叫一个锦绣如花,显然是老于八股时文之道。关键是一个“奇”字,更是叫人眼睛一亮。
是的,这次乡试李大宗师出的题目实在太简单、太老套,几乎是人人会作。如此一来,要想在几千士子中杀出重围,你就得写出新异来,否则立即被海量的试卷给淹没了。
杜知县这几日看卷看得气闷,突然读着这一篇奇俊的小清新,就如同大热天里吃了一盏冰镇酸梅汤,从里爽到外。
禁不住哈哈一笑:“可算是找着了,这可是一份能排进前十的佳文。有此卷在,收了这个门生,也算是我杜生辉的运气!”
正要提笔推荐,杜生辉有将笔搁下:“不忙,单一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知道另外两篇作文写得如何?”
他的老师是吏部尚书王直,可以说系出名门,前途远大。平日里,他自视甚高。今年乡试,自己选的七份卷子说句实在话都是普通得紧,也显不出手段来。有这份卷子在,说不定可以在两个大宗师那里争取一个好的名次,为自己的师门招揽一合用的人才。
乡试考场上,一般来说,审卷的考官只看第一篇文章和第三篇,如果觉得好了,再看第二题。实际上,很多时候,第一题作得入了考官的眼,多半能中。第二、第三题多是用来核定名次的。
想到这里,杜生辉又去看第三题《毋我》,却是一样作得非常好。
心中欢喜,又去看第二题,依旧是开篇新异,气势雄浑,真真是凤头、豹尾、猪腰。
这下,杜生辉忍不住击节叫好:“不错,三题都作得字字珠玑,是个能读书的。这科前三的卷子可算是落到我手头了!有此卷在,别人也没话说。”
是的,考得多了,秀才们进考场之后也有了经验,揣摩得出考官的心思。头一题都作得分外小心,第三题还好,到第二题的时候,气泻了,精力不济,不少人的水准就一落千丈。
这份卷子难得的三题都保持着极高的水准,最是难得。
而且,陕西文教落后,能够写出这么一手好文章的人也不多。在杜知县看来,这人怎么也得中个举人,怎么也得进前十,甚至前三都可以争取一下。
第一次做同考官,就送出前三的卷子,对于杜生辉来说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觉手舞足蹈,几乎忍不住要跑到隔壁去找其他几个房师过来看卷子,点评一二。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心底生起:“这会不会是高文的卷子?”
一刹那,高文和自己最后一次见面时,那张满是讽刺和仇恨的脸浮在眼前。
杜生辉几乎忍不住要去扯卷子上的弥封,但一伸手,才苦笑起来。原来这朱卷上只有考生的考号,并没有弥封也没有名字。
要等到录取之后,大宗师才会叫人将原卷,也就是墨卷取来,撕了弥封,核对、写榜。
在此之前,作卷子的人姓甚名谁,也没有人知道。
也就是说,这卷子的作者究竟是谁,杜知县也不敢肯定。
或许是高文,或许不是。
如果不是,固然皆大欢喜,自己也是面上有光。
可如果是呢,那个笑话就闹大了。
高文这厮以前不过是个卑贱的衙役,后来因为是方孝孺案的后人,得了朝廷平反,这才参加了科举考试。当初,杜知县要对高文用刑,这厮已是恨他入骨。
如果自己一意推荐他中举,甚至争取到前三的名次。高文肯定不会领这个情,也不会认他这个房师的。如此一来,杜生辉的脸面往哪里搁。
坐在椅子上,杜知县回忆了一下高文以前的作文,心中已经肯定:“看来,就是他。”
高文自从将户口迁去平凉府之后,在科场上的表现堪称夺目。县试得了头名第一,府试的时候虽然不是头名,却也轻松过关;到院试这种正经考场的时候,又是头名案首,差一步就中了个小三元。可以说是这十多年来,平凉府最能考试的一个才子。
平日间,在官场上,一提起高文,平凉府的相关官员,尤其是学政都是褒奖有加,洋洋得意。私底下甚至还调侃说:“如此人才,西安府韩城县竟然诸多刁难,以至人家迁移户口到我平凉来考。哈哈,倒是平白地将一份政绩送到我等手头。如果高文再中个举人,将来再得个进士,咱们可就赚大了!”
说着说着,话头就扯到杜生辉的身上,说他杜知县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不,不能让他过!”
“可是,这卷子实在是作得好呀,不过,实在说不过去。而且,我手头的卷子中也就这份看得过眼啊!”
一时间,杜生辉内心中天人交战,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万一这份卷子就是高文的呢,如果他真的中了举,又是由本官手头送出去的……混帐小人,你既然可以改回良籍,在韩城在西安府考试不成吗,偏偏要跑去平凉府?这分明就是同本官作对啊,本官连这个万一都不给你!”
一时间,有怒气勃发而出,杜生辉“呼”一声将那份卷子扔到废纸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