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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老钟叔拖长的声音喊,喊声里的喜悦在飞扬。
柳万一把掀开帘子,探头瞅外头,这一路上可把人憋闷坏了,老钟叔总是告诫说外面兵荒马乱的,沿途难民成灾了,盗匪混杂在人群里趁机打劫的屡见不鲜,叫大家不要随便乱跑乱看,一路上乖乖蜷缩在车厢里呆着,他和车夫快马加鞭赶路。
浅儿、长安自然很听话,柳万自从哑姑走后就变得蔫蔫的,再也提不起精神,所以一路上大家都在车里闷着。
“到家了!”柳万喊,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跳脱和欢快。
说着跳下马车,蹬蹬蹬往门口扑。
身后浅儿和长安拎着包袱下车。
柳家大门口聚着几个下人,到了冬天清闲下来了,大家没事在闲坐说家常。
一抬头看到一个男孩飞快地跑来,嘴里喊:“老乔爷爷,于家叔叔,安大哥,小惠子哥哥,我回来了!”
大门的老乔,二门的于叔,车马行的安大哥,前厅的小惠子,齐刷刷站起来,老乔首先喊:“呀,这不是我们的万哥儿吗,你、你大变样了呀?”
“长高了,也胖了!”安大哥喊。
小惠子最高兴,迎上来,“万哥儿,真是你?你看上去很健壮啊,和过去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后面老钟叔笑呵呵把马缰绳丢给安大哥,走向老乔:“老东西,快一年时间没见,你还是那么硬朗啊——没被抓去当兵吃炮火?”
当日一起出门,现在又一起回来的两个车夫,也都笑呵呵的,他们身上穿的新衣,兜里揣着挣来的一笔份例银子,见面就乐呵呵向大伙儿宣布,他们攒够娶媳妇的钱了,大家看哪家有合适的姑娘,赶紧给他们说媒吧。
早有人把消息飞报进大门里头。
柳丁茂正好在家,一听亲自跑了出来。
“老钟大哥,你们可算是回来了——这一去就脱缰的马一样,我再也控制不了嘛,只能收到你们的来信,面是好歹见不到!这战乱一天天严重起来,我心里正着急惦记你们呢,想不到就回来了!”
柳丁茂嘴里嚷嚷,抬头打量,老钟,笑眯眯地站在自己眼前,两个车夫也在,浅儿也在,但是也少了四姨太和兰穗,兰草、深儿,还有那个童养媳妇哑姑,她也不在?还有柳万,柳万呢?
“万哥儿,还不见过老爷。”浅儿丢下包袱去拉柳万。
柳万和小惠子说完了亲热的话,蹬蹬蹬跑过来,咕咚一头扎进柳丁茂怀里,“爹——”
吓得柳丁茂只颤抖,“慢点,你慢点——这孩子!”
柳万站起来,拍拍胸脯:“老爷以为我还是那个见风就倒,动不动抽风的柳万?嘻嘻,早就不是了,我好了,我的病全好了!不信你打我一拳试试看!”
柳丁茂哪里舍得真打,大手在儿子额头摸摸,再查看他的神态和气色,发现这孩子长高了,也明显比过去壮实了一点,最重要的是,小脸上有了活泼的气息,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带着健康孩子才有的神采,过去眼里的那种无精打采和痴呆气息,竟然再也看不到了。
真的好了?!
大门口听闻消息的下人们呼啦啦围过来一大圈,大家都用好奇、惊讶、探究、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柳万。
这孩子真好了?
病那么严重,出去将近一年,就能好转?是遇上神医了还是遇上神仙了?
那样的重病,哪能那么容易就好起来呢?
这时候柳万不笑了,板着小脸儿,双眼瞪得溜圆,目光单板,定定地挨个儿看每个人,出现在大家眼前的嫣然还是那个以前经常发病的万哥儿。
有人开始摇头,谁说这孩子的病好了,看看吧,还是老样子,这一趟远门之行看来还是白折腾了。还亏的老爷听信那个小童养媳妇的话,既是派人又是派车,亲自护送去寻访什么慈母塔祈福,仅仅当时拉去的渗色釉瓷器、九紫稠缎等就有不少,现在在外头挥霍完了才回来了吧!
柳万却忽然冲着大家咧嘴,小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喊:“我的病好了——已经三个月都没有犯病了!”
说着伸开胳膊,踢踢腿儿,笑嘻嘻瞅着大家。分明是一个既调皮又活泼的健康孩子。
柳丁茂心情激动,禁不住眼眶发酸,一把拉住老钟胳膊,“都是老哥哥的功劳啊,你辛苦了——”
老钟叔等老爷情绪平稳下来,才咳嗽一声,“老奴可不敢居功。万哥儿病情好转,一来是老天开眼,菩萨保佑。二来么,老爷您得感谢一个人。要不是她,她带着我们大家一路折腾,颠簸,历尽艰苦,她为了配置药材,常常整夜不睡地熬着,谁也不知道万哥儿今日会是个什么情形!”
柳丁茂抬头看人群,人群里少了好几个人,多出来一个陌生的小姑娘,那是长安。
他自然知道人群里少了张氏主仆,少了兰草和深儿两个小丫环,另外,人群里明显少了童养媳妇。
“她呢?”他有点吃惊。
柳万本来笑呵呵的小脸瞬间一呆,眉毛下垂,小嘴嘟起来老高,说:“臭婆娘她走了——被我休掉了,不守妇道到处乱跑,这样的女人,我们柳家不能要。”
柳丁茂有点吃惊,看看眼前这些刚刚一起归来的人群,长安、浅儿眼圈都红了,老钟叔也点头:“其中的原委,老奴倒是清楚一点,确实是我们万哥儿写了放妻书给人家。所以人家走了。”
柳丁茂摇摇头,苦笑:“你们这些小孩子都胡闹什么呀,以为过家家呢,说放妻就放妻,那哑姑也怎么不懂事了,人家放,你就真的走啊,为什么不回来见我呢,好歹我是当爹的,这个家里我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万儿一个小屁孩当家做主了?”
柳丁茂刚刚抱怨几声,蓦然看到老钟叔在看他,给他微微点了点头,柳丁茂心里一动,便不当着大家的面追究这事了,挥手:“既然大家都回来了,是好事,平平安安地出门,顺顺利利地归来,万哥儿的病也大好了,这是大好事!快去告诉厨房,今晚咱好好准备一桌饭菜,大家好好吃喝吃喝。”
柳万听到好吃的却没有跳起来欢呼,而是轻轻给浅儿嘟嘴吧,“你说臭婆娘这会儿到哪儿了?不会被人欺负吧?有饭吃吗?不会饿着吧?”
浅儿迷茫,“估计不会欺负吧,我们小奶奶那么聪慧,一般是只要她不欺负人,人家就不敢欺负她吧。”
柳万这才高兴起来,“那是,臭婆娘还真不是个可以随便欺负的人——只是,她一个人在外头,身边又没有你们伺候,没有我保护,我这心里还是挺不放心的。”
浅儿悄悄吐舌头,“万哥儿,你觉得小奶奶真的需要你保护?你真的能保护得了她?我们出去的这些日子里,你真的保护过她?”
柳万顿时无语,气得瞪圆眼睛,这个浅儿没看出来啊,小妮子跟着她小奶奶混出大出息了,敢对他热嘲冷讽了?
等进了大门,转过屏风,柳丁茂忽然收住脚步,看柳万,“快去见见你母亲,她病倒在床——”本来想说你走后她一直念叨你呢,但话到嘴边才想起来其实柳万走后,大太太陈氏好像从来都没有念叨过,柳丁茂也就不好意思撒这个谎了。
柳万一听提到母亲,顿时神情一僵,本来和浅儿斗嘴的人,脑袋耷拉下来了,但是又不敢明显表现出来,恭恭敬敬给柳丁茂点头:“好的,万儿这就去。”
柳丁茂有话和老钟说,所以拉着老钟匆匆进书房去了。
柳万站在屏风下,脚步滞涩,抬头看了看屏风上雕刻的松鹤图,这砖雕手艺确实好,那白鹤好像要振翅飞起来一样。柳万忽然甩了甩胳膊,自己给自己吐舌头,做个鬼脸,心里打定主意,像个大人一样严肃着小脸,大步向中院走去。
中院里,兰梅早就把柳万等人归来的消息告诉大太太了。
“都回来了?万儿好了?这怎么可能,病得那么严重,难度出去走走就能好?那小丫头还真是有本事啊——”陈氏似乎不愿意相信,喃喃念叨,但是她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你派人去多打听打听,看他们都在和老爷说什么?还有,各屋各院都是谁去见那个童养媳妇了!”
为了稳妥,兰梅亲自去查看,她赶在柳万前头跑回中院,“万哥儿确实好了,完全跟换了一个人一样,老爷很高兴呢。兰草和深儿没有回来,说是留在外头新开的店里了,胡妈等人也没有回来,好像是被卖掉了。四姨太和兰穗也没有回来,说把四小姐葬在一个很灵验的塔旁边,然后四姨太和兰穗就出家做了尼姑,再也不回来了,要年年世世守着四小姐的坟墓,同时为我们家里祈福积德,保佑大家平平安安的。”
兰梅为自己能一口气打听来这么多消息而有点自豪。这些日子大太太身体不好,心情更恶劣,所以中院的下人们没有好日子过,今儿好不容易万哥儿回来了,兰梅以为这对于大太太来说肯定是好消息,大太太从前不是最疼万哥儿吗,再说四姨太永远不回来了对于大太太也是好事一桩,毕竟这院子里跟大太太争宠吃醋的女人少了一个。
没想到大太太似乎一点都没有动心,而是撩开眼皮,懒懒地问;“她呢,这回她该是最得意的一个人吧!万儿的病好了,说明她当初提出的办法见效了,她把老爷的长子给治好了,她不就在老爷面前立下大功劳了,她没跟老爷提什么条件吧?”
兰梅有点吃惊,她为大太太的冰冷反应吃惊。同时也隐隐地察觉到,他们回来,万哥儿病好,这些事其实不能让大太太高兴。
大太太为什么不高兴呢?
兰梅想了想就明白了,因为大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唉,想想也应该是这个原因,好不容易怀上了,本来盼着生个大胖小子,没想到最后流产了,现在连万哥儿都好了,人人事事如意,只有大太太这里不如意啊。
本来兰梅曾经在心里千百遍地想过,大太太能怀上,是哑姑调理治疗的结果,现在只要哑姑回来,再给大太太调理调理,说不定又能怀上一个呢。但是那个童养媳妇她竟然没有回来。
兰梅只能跟大太太说实话:“她没回来,说我们万哥儿写了放妻书,把她给休了。”
陈氏瞪大了眼睛,“什么?把她给休了?”
门口柳万慢慢地走进来,却不十分靠近,也不像从前那样一头扑进陈氏怀里,他只是怯怯地站着,喊:“母亲,我回来了。我把她给休了,她不是个好女人,穷佃户家出来的小女子,小里小气的,不适合给我们这样的人家做媳妇。”
“你说什么?”陈氏竟然坐了起来。
柳万不怕,点头:“哑姑,我休了她。”
“万儿——你过来——”陈氏喊。
柳万靠近。脸上很镇静。其实他手心里攥满了汗。
“啪——”跟预想中的一样,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脸上。
柳万不哭,也不喊疼,他慢慢退远,给陈氏鞠躬:“母亲,万儿长大了,是男子汉了,万儿感谢母亲这些年对万儿的养育之恩,但是放妻是万儿自己的事情,希望母亲不要干涉。”
说完,不再停留,也不看陈氏,转身大步走出中院。
身后,陈氏慢慢睡倒,气得浑身颤抖,喊:“这就是我喂养的白眼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