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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散去,终于双鹤苑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三姨太蜷缩在床头,下意识地摸着小腹,其实小腹那里还平坦坦的,“兰蕊,我记得你前儿说过,那株梅花还活着?它没有死?”
兰蕊忙着在火炉前熬保胎药,听到这话顿时兴奋起来:“真的呀,前儿奴婢经过角院忍不住在门口望了一眼,那梅树好好地活着呢,还冒出一片片的叶子呢。”
三姨太摸着肚子慢慢躺倒,“也真是奇怪了,那么折腾着挪了过去,又被摘完了满满一树的花儿,谁都说它肯定死定了,想不到还是活着,这生命呀,有时候真是说不清楚。”
兰蕊一听越发忍不住了,眼神亮灿灿的,闪烁着惊讶和欣喜:“三姨太你不知道,说起来真是怪得很,那梅树不但活了,还开花了呢!”
三姨太一怔,笑着呵斥:“没事不要随便信口开河乱说话,你怎么就不长心眼儿呢,那梅树谁不知道冬天就开花了,还全被摘掉了,它如今要是能在那个院子里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这哪有到了春天再开花的道理?难道一棵树一年能开两茬花?呵呵,可见你是胡说了!”
兰蕊深感委屈,小嘴嘟起来老高:“奴婢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相信的,不过那树确实要开花儿了,那天我路过偷偷地瞅了几眼,花苞打了满树,沉甸甸的,我估摸着这会儿肯定开了。要是不信您可以去看看啊。”
三姨太被小丫鬟的认真给看懵了,她不由得坐起来,“真的啊?会有这样奇怪的事?”
兰蕊高兴得眉眼里都是笑,“就是啊,有些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特呢,比如三姨太您吧,我们努力了这些年,为了调理身子您吃过的草药渣子都够堆起一座小山了吧,却还是没个动静,谁知道现在悄没声儿地就怀上了,是吃了她的药怀上的呀,三姨太,奴婢觉得吧,这一方面是您行善积德感动了上天,另一方面,也是那个小哑……哦不,小奶奶的手段实在神奇……奴婢就猜测呀,也许那梅树就是因为被小奶奶移过去的,所以才……”
说到这里兰蕊忽然傻柱,愣愣望着三姨太。
她慢慢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难道自己哪句说错了?惹三姨太不高兴了?
躺着的三姨太神情怔怔地,眉目间看不出是悲还是喜,只管瞅着眼前头发呆,好像沉浸在很久远的心事里,想得走了神。
“三……”兰蕊试着喊。
“兰蕊,扶我起来。”三姨太却忽然醒过神来,伸一只胳膊过来,兰蕊赶紧上前掺住,主仆俩站起来,三姨太脸上的神色已经回转过来了,眼神清明,口气清楚:“我们多久没去角院看看了?走,去看看吧。她人不在,那花儿也许寂寞呢。”
兰蕊有些惊诧,偷偷看主子脸色,三姨太神情安稳,不像是忽然心血来潮,兰蕊心头飞快转动,大白天的,去看看也无妨吧,角院虽然僻远点,但也不算是阴晦之地,再说三姨太肚子之所以能鼓起来,还不多亏了那小院里住过的那位小姑娘帮忙。
想到这里兰蕊释然了,心里忽然就明朗了,扶着三姨太,两个人迈步出门,一路向东往角院走去。
角院其实不远,但是三姨太怀着身子,再加上心情好,两个人有意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看风景,五月的柳府花红柳绿,燕子在高墙内外呢喃飞扬,花香在空气里浮动,这风景她们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现在用心看真是无比美好呢。两人沿着甬道转了几个弯儿,才看见众多粉墙绿柳掩映下的小院墙角。
果然是很久没人居住的样子,门前的草都有了,深绿浅绿交织成一片,“小心点儿,万一草深处有蛇——”兰蕊赶紧走在前头,不忘提醒主子。
“还早呢,”三姨太轻笑,“这个时节的蛇就算从洞里出来了,也忙着躲起来生育后代呢,不会轻易伤人的。”
说完还摸摸自己的肚子。
兰蕊不由得抿着嘴笑了,女人真是有意思,这三姨太自从怀上以后,整个人变得越发好性子,好像心里装了很多的母性,看什么都充满了爱。
三姨太望望紧闭的单扇白杨木小门,再看看脚下的草,抬脚踩了踩,新发的青草分外柔软,踩上去绵软如一匹毯子,她心情更好了,探头推门,门没上锁,但是很久都没人来过这里了,所以门轴都生锈了,随着推动发出一声吱嘎声,不过开了,这门扇本就单薄陈旧,哑姑走后越发失修,经过一段时间的风雨侵蚀,油漆脱落的更严重了。
“我记着乔妈照料这里来着,时间长了,有个人洒扫清除一下,也不至于这么荒败。”三姨太念叨。
“是乔妈自愿站出来要照料这里的,可是她那个孩子您也知道,一直病着,小时候乔妈一直说不打紧,小奶奶既然能把孩子平安保护出世,肯定也能帮孩子看好病的。但是等着等着,也就没希望了。她自个儿有空就带着孩子到处求医看病,眼看孩子越来越大,见过的人谁不惊讶呢,这孩子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在世上往下活呢?乔妈心里愁烦,哪里有多余的时候再来照料这里。”
听完这番话三姨太呆了一下,摇摇头,也是,这角院本来就是偏远所在,平时人迹稀少,这么荒废着,似乎也是应该的。
三姨太摸了摸门环,两个人迈步进门,迎头就看到一树花儿开得正好。
五月天气,其实已经是晚春了,偏偏这梅树因为移植后适应水土的缘故,花期硬生生推迟了,所以这个点儿才开。
三姨太抬头看着,整个人傻在原地。
兰蕊有些得意,心里说这下您眼见为实,该相信了吧,我没有说谎吧?
主仆两个人绕着树走了半圈儿,兰蕊毕竟还是个孩子,玩心重,本来还时刻记着照顾主人,现在见了花香,顿时天性显露,欢喜起来,踮着脚尖揪住花枝闻香,一边看,一边啧啧地赞叹不已。
应该折几枝回去插瓶,就算现在的花儿不如寒冬里的白梅珍贵,但是看着也挺稀罕的,再说这院子现在没有主人,这梅树也就是没人照料的了,她折一抱回去应该是可以的,再说现在三姨太都怀上了,以前三姨太活得低调,她这做丫鬟的也跟着没少受气,什么时令的花儿草儿根本轮不到她们院子,现在可好了,主子肚子里怀着老爷的亲骨肉呐,这以后的日子还不是越过越好……
兰蕊越想越有底气,干脆动手折了一根粗壮的花枝,带着满满一大蓬怒放的花朵。
拿回去用清水养着,估计十头八天是不会枯萎的,三姨太怀孕心情难免烦躁,闻着这清香味儿,肯定会好很多……咦,三姨太呢?
梅树下没有三姨太。
兰蕊抱着花转过树木,看见主子站在房门口,两个手推开了屋门,身子定定立在门口,在望着门里的世界看,整个人看呆了。
“三姨太。”兰蕊陪着小心喊。
她也跟着凑过来,把门完全推开,一层阴凉顿时袭来,她赶紧挥手驱赶,一边护着三姨太往后退,怕寒凉袭着三姨太。
三姨太挣脱丫鬟的手,干脆走进屋子。
“好久没住人了,这里头瘆得慌。”兰蕊心里不踏实,赶紧阻拦。
“没什么。我们瞧瞧。”三姨太口气淡淡的。
兰蕊不敢再拦,两个人一起进屋,站在地下看。
床,百子柜,梳妆台,一切看上去都很简陋,尤其炕角堆积的被褥和衣衫,哪里像大户人家少奶奶的住所呢,就连兰蕊这样的小丫鬟的待遇也要比这里好了许多。
三姨太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摸,细软上都有尘土了。
“时间好快啊——”三姨太感叹,“兰蕊,你说,那个孩子,那不能说话的孩子,她在这里是不是遭了很多罪?”
“那是。”兰蕊撇嘴,一脸不平,同为身份低贱的丫鬟,她早就知道那少奶奶的遭遇,虽然表面听上去是身份贵重的少奶奶,其实这个少奶奶究竟有多可怜,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连厨房的厨娘也敢欺负她们。还曾经被罚去板凳房挨过一次打呢。”
“板凳房?”三姨太喃喃,“这事儿阖府都知道,不正是那一次,听说也不为什么大事,反正莫名其妙的就被拖去打了一顿,这之前还在石头上磕破了头,听说差点都活不过来了呢,唉——这人活在世上啊,真是艰难呢。”
兰蕊点头,一脸五味杂陈,“想来真是奇怪得很,你说一个傻乎乎的小哑巴,为什么死过去又活过来,就忽然学会了那么好的本事?有时奴婢真怀疑她不是有鬼神附体了。”
“兰蕊——”三姨太打断,“不要信口胡说。”
兰蕊吓一跳,但也马上明白过来,赶紧点头:“奴婢只是跟您提起,别人跟前才不会乱嚼舌头呢。”
“我朝我代,最忌讳的就是怪力乱神之说,历代州府隔段时间就张贴告示宣示民众,不许轻信传播神异之说,老爷也经常劝导我们,不许轻易犯忌。”
兰蕊被三姨太的话吓白了脸,赶紧捂住自己嘴巴,好像在防止肚子里的话冒出来。
三姨太抬头望天,五月的天气十分晴朗,尤其今天,蓝天晴好,艳阳和暖,小小的院子上空是一方小小的天空。
她望着天空不由得心神飘摇,那个小女子,被关在这小天地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这样仰头遥望过高天?
她究竟是什么人,是人,还是神?为什么自己越来越怀念她,却又害怕想到她。
好像她的存在是一个虚渺的梦,她怕自己一觉醒来,才发现只不过是一个梦。
呵,你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奇迹啊。
“不管如何,遇上她我们很幸运。”三姨太喃喃自语,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兰蕊终于等到主子一句话,一脸欣慰,“就是,就是,这一点奴婢心里清楚得很。”
就算她少女心性单纯,但在这府里时日久了,被生活磨炼得多了,也自然要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懂得的人情世故要多一些,其实关于那小哑巴死过去又活过来,然后忽然施展出一手接生加治病的绝技,阖府上下的人早就在偷偷议论呢,尤其厨房、柴房等干杂活儿的下等丫鬟婆子们,没事就咬着耳朵偷偷议论,大家除了惊叹这事儿的不正常之外,就偷偷猜测说那小哑巴肯定是鬼神附体了,不然哪能忽然具备那样的本事。
兰蕊自然也跟着姐妹俩偷偷议论过,不过现在自己的主子都是因为那小哑巴帮忙才怀上孩子,那么自己再敢跟上大家传播这样的谣言,疑鬼疑神,捕风捉影,岂不是在中伤自己的主子?回头万一事情闹大,岂不等于说双鹤苑的三姨太也跟鬼神之说扯得上关系?
这事儿不敢再议论了,至少自己不能再跟上那些长舌妇们胡说八道了。
可能三姨太也正在想这样的问题,所以她本来很好的心情慢慢就变了,再也没有兴致游玩了,起身离开。
兰蕊不敢多嘴,默默抱着梅花跟上。
主仆二人的脚都已经跨出角院大门了,三姨太忽然转身,“放下,谁叫你带花了?”
兰蕊吓一跳,有些为难,“三姨太,我,我只是闻着清香好闻——”
“别忘了你是双鹤苑出来的丫鬟,怎么学得这么爱占便宜?”
三姨太的声音沉沉的,在责怪小丫鬟。
兰蕊赶紧把花儿放在地上,掏出帕子擦手,小脸也红了:“三姨太,兰蕊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快把门关好,记着,今儿我们来角院的事,不要叫任何人知道,包括这梅树再度开花的事,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以后没事不要把角院挂在嘴边。在这的大院里生活,要想平安活下去,别忘了,时刻都不敢大意。谁知道有多少眼睛在暗处盯着我这肚子呢——”
最后那一句话她是叹息着说出来的,说完摸了摸肚子。
角院的门又合上了,被两个女子打破的宁静,又恢复了原状,只有那一树花儿,在寂寞地开着,开得如梦似幻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