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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明珠与这四姐姐的关系并不算多近,究其端的,大抵是那程家表妹。她与程家女交好,华珠又看她不惯,于是乎,一个找茬儿一个强出头,争执的次数多了,便是嫡亲的姐妹也不怎么亲近。不过一遭重活,这次明珠学机灵了,外人终究是外人,这世上唯可信的只有血脉至亲,更何况,华珠这脾气她也着实喜欢。
两个姑娘都是活泼性子,絮絮叨叨说话,聊了正经事便开始东拉西扯。明珠哭丧着小脸托腮叹气,学着时下那些个文人酸客呜呼哀哉,怅然说:“我知母亲心切,可这药是再吃不得了。”复换上副埋怨的语调,“也不知是哪家的大夫开的方子,这也忒苦了!”
华珠被逗得一阵嗤笑,揣着兽耳小手炉探首一望,只见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摆着一碗药,拿小火盆子围了,腾腾白气直往上冒,还热乎着。她略皱眉,打手在鼻尖扇风儿,说,“这味儿,的确不怎么样。”
明珠犹自哀切,四姐姐却微挑眉看了她一眼,“不想吃?”
“我这伤敷些药也就是了,内服真不必了罢!”七姑娘点头如捣蒜,晶亮亮的眸子闪熠生辉,“姐姐有什么办法?不如今儿个我就去找母亲说道,你也与我同去吧,从旁帮帮腔,否则母亲又要责难我瞎胡闹了。”
“嘁,你这丫头,挨骂也要拉个垫背的是吧?”
华珠向来是个爽利人,这种做法不符合她的做派。说完嗤了声儿,“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说完袖子一挽将药碗端起来,反手就给倒进了窗前的万年松盆景里头。
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声,黑乎乎的药汁悉数没入花泥,转眼就没了。明珠圆圆的眸儿蓦地瞠大,小脸上木呆呆的,良久才拍掌叹服,勾唇道,“好法子!”称赞完,复故作严肃深深一长揖,“七妹不才,往后还请四姐姐多指教。”
华珠翻了个白眼,纤纤食指点在她脑门儿上,捻了手绢佯嗔道,“这甜的。明儿就是三十,年关里走访不断,你这嘴皮子功夫且留着,到时可有你翻的。”
笑闹一阵儿,之后便有仆妇来请,说对联门神已经换完了,夫人喊四姑娘一同去剪窗花。华珠双肩一跨,大呼委实不幸之至,之后拗不过,只能耷拉着脑袋跟仆妇出门。明珠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小手抬起来重重拍了拍华姐儿的肩,复起身送其至垂花门处,这才驻足,目送离去。
起风了,拂落枝头的冬梅,点点红花将白雪映衬得极为流丽。明珠身上的浅粉缎织锦鹤氅被寒风吹得翻飞,她对搓着双手呵口热气,很快便成了一圈儿白烟。
她讷讷地似是伸出,丫鬟芍药从身后轻步上前,柔着嗓子关切道,“明姐儿,这天寒地冻的,在外头站着作甚呢?没的冻坏身子,夫人可饶不了奴婢。”
明珠微颔首,视线从红梅白雪上收回来,这才踅身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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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官显贵过年颇讲究。承远侯府富贵显赫,自腊月初起,大宗年礼便从大越各处送入赵府,金银珠宝,字联贴画,琳琅满目不胜举数。外人赠礼,府内也要向子弟们分发年物与压岁钱。
承远侯府的压岁钱做得精致细巧,在贵胄圈儿里曾传为美谈,京中高门竞相效仿。每年都拿百余两碎金铸小锞子,花式迥异,有梅花状的,海棠状的,笔锭如意状的,八宝连春状的等等。99
入夜之后天气更冷,明珠早早上了榻,房中的丫鬟们却很是雀跃,笑盈盈地聊着过往几年赵府的压岁钱佳话。她粉嫩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平躺在牙床上,睁着眼,也不说话,眉宇间隐隐有丝忧色。
耳畔一通闹哄哄的,她的眼皮子开始打架,半会儿时辰,只听得耳畔人声渐远,竟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翌日便是除夕,天还未亮明珠就被林氏从床上拎了起来。她一双大眼睛迷蒙着雾气,惺忪不大清明,听见林妈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道:“侯爷与夫人已经入宫朝贺了,回来便要祭祖,妈妈得好好替你打扮打扮。”
明珠迷迷糊糊地点头,任由一屋子丫鬟替自己梳妆打理。过年要穿新衣,这个习俗在任何地方都受用。七姑娘的新衣是一袭大红遍地金通袖小袄,喜庆之中透出十足贵气。她坐在西洋镜前眨了眨眼,镜中的小姑娘肤色纤白,两颊的婴儿肥虽未消减,却是五官精巧灵动逼人。
的确是一张教人过目不忘的脸。明珠知道,再过三两年,镜中的女孩儿会出落得更漂亮,就连见惯了三千佳丽的当朝国母启华皇后也对她赞不绝口,说赵氏幺女是“赛雪肌肤温如玉,风凌秀发仙人姿”。
是啊,她的确很美,尤其一身冰肌雪肤享誉京都。可美又如何呢?红颜薄命罢了。
明珠眼中划过一丝黯淡,待回过神,周身上下都已妥当了。林氏扶七姑娘起来,一众仆妇众星拱月似的拥她出门,撑伞挑灯,迎着漫天大雪同朦胧夜色便直奔宗祠。
除夕要祭祖,宗祠是早早便打开了的,由主母着令下人们清扫整洁,收拾供器。明珠披着鹤氅匆匆而行,抬眼看,府中的门面挂牌俱新油过一道,焕然一新。宗祠前郎君娘子们都已列队相迎,穿戴齐正面容肃穆,她暗暗吐了吐舌头,心道兄长阿姊们果然很积极。
压着小碎步挪移过去,她悄然在华珠身旁站定,压着心口险险道,“父亲母亲还没回来吧?”
四姑娘抬起眸子瞄了她一眼,没搭腔,倒是长女兰珠面露不悦,低低道,“得亏是没回来,否则见你今日还来迟,定教你好看。”
明珠瘪嘴,长姊训斥又不敢还口,只好默不作声地闷头呆立。
俄而,门外华舆飒踏而来,赵氏家主同主母下了车,皆穿戴得极为隆重。两人从宫里回来,并不歇脚,喝口水的功夫也没顾上便直赴宗祠。主祭人是家主赵青山,陪祭则为嫡室二郎赵礼鑫,余次嫡出三娘子捧帛捧香展拜毯,之后便闻乐声起,献爵三回,次第焚香奠酒,纷纷行大礼。
祭祖程序繁复,宗祠毕了还须往正堂礼拜祖宗。
明珠同华珠并肩而行,都不说话,只听得见阖家上下的脚步声。鞋履踩在青砖上,哒哒的声响一阵接一阵,不绝于耳。
待一切仪式走完,明珠只觉得脚脖子都站得发酸。然而祖宗挂像在上不敢冒犯,只咬牙伏跪勉力稳住神思,庄重叩头,按序上香。最后阖府上下行跪拜大礼,一时间大厅抱厦,内外廊檐俱跪满了人,花团锦簇,壮观至极。
好容易祭完祖,娘子郎君都已累得腰酸腿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总算等到拜礼拿压岁钱的时候。众人面上总算露出些喜色,照府中辈分高低依次行礼,随后便是家丁仆妇朝主子们行礼,受礼者向行礼之人分发金锞子,便是受礼散钱。
明珠是嫡出幺女,全家上下都捧她在手心里宝贝,拿到的金锞子自然也最多。只是除夕这日实在劳累,她颇觉得疲累,掂着手里的金锞子也没什么喜色。随后便听赵青山发话,让等着传年夜饭。
娘子郎君闻言,登时长出一口气,纷纷恭敬散去。明珠同华珠挽手走在后头,两人面上疲乏,似乎都没有说话的力气,边儿上三郎见得不忍,口中道,“家中祭祖之事向来繁杂,折腾大半日,倒是难为二位妹妹。”
赵氏三郎名礼书,十五出头,生得斯斯俊朗,眉宇间浓浓的书生气。明珠朝他一笑,无可奈何的口吻,“又有什么法子呢?家业愈大规矩愈多。”说着稍停,略皱了眉,“怎么没瞧见久珠,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礼书复道,“原来了,可今日这天气实在不好,父亲见久珠咳嗽不止,便令她早些回去了。”
华珠闻言长叹一口气,两手一摊满脸羡慕,“我倒羡慕久珠,不必受这糟心罪,若能,我也情愿这么着。”
“这话也能胡说?”三郎好读书,年纪轻轻性子却有些古板,年关里不能犯忌讳,他语气稍沉,道:“久珠的病根打小便有,你当她想么?一个如此尚且阖府挂念,再添一个还得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又没恶意,”华珠皱紧了眉头看过去,“三哥你同我较个哪门子真儿?”
“你……”
眼瞧着两人要吵起来,明珠连忙在边儿上打圆场,笑嘻嘻说:“三哥哥莫恼,华姐儿的性子咱们谁不知道呢?她不过随口一说,大过年的别伤了和气。”说完眸子一扫,朝华珠递了个眼色。
华珠翻了个白眼,心中十分不情愿,却还是道,“是啊三哥我知道错了。”
四妹的性子如何,赵府上下都心知肚明。赵礼书也不真打算与她纠缠,只抿着唇点头,抖了抖广袖蹙眉指点,“看这样子,每日进学的事儿更不能落下,我稍时便去与嫡母说。”说完旋身,甩了袖子大步离去了。
华珠冲着那背影不住咂嘴,憋着火念念有词,“看看,早说那韩先生迂腐,把礼书都教成什么德行?年纪轻轻跟个小老头子似的,同文人圈子才结识多久,那股子酸劲儿倒是学齐活了。自视清高的样儿,他咋不上天呢,就差一窜天猴了!”
两人从廊桥下走过,闻言,明珠噗嗤一声,捂着嘴儿嘻嘻笑起来,正要开口,却见前头抱月亭转出来一个细瘦的人影,竟是才刚从正堂里出来的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