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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璨一直都知道平安很聪明,却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他就能露出那么多表情。
听说他才进宫不到一年时间。赵璨忽然有些好奇,若是平安当真在这深宫里历练出来的那一天,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或者如果他没有进宫,只是个普通人,又会走到哪一步?是做个普通人碌碌无为,还是出将入相,干成一番事业?
更让赵璨觉得奇怪的是,平安这样的人物,是不应该被埋没的。何以自己上辈子,竟从来没有听说过,见到过他?
平安避开了赵璨的视线,“殿下,时候不早,我要先回去了。”顿了顿,又道,“请殿下多保重身体吧。”
这最后一句话,明显是针对这次的事情说的。如果赵璨刚刚还在怀疑平安是不是真的明白,现在就能肯定,他是真的听懂了。
他捏着筷子道,“急什么?坐下来陪我吃点东西。”
“奴才惶恐。”平安可不会真的就坐下来。如果没人也就罢了,外头还有好几个懋心殿的人看着呢。
赵璨“扑哧”一声笑了,“你惶恐什么?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平安抬眼看他,总觉得今天见到的赵璨,跟从前的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地盘,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开始信任自己了,所以才能够看到这样的一面。
平安以前虽然听说宫里很锻炼人,但是看到眼前才八岁的赵璨表现得像个大人一样,甚至面对宫里的暗流汹涌也十分平静,似乎丝毫都不心惊,还是让人非常意外。
赵璨也没打算强求平安,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现在的外貌还是个可爱的小正太,皮肤雪白中透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大大的睁着,婴儿肥的脸圆嘟嘟的,让人看了就想捏一捏。
不过仅限于不说话的时候,一张口整个气质就变了,“我养病甚是无趣,你近来可学了什么新曲子,唱一段来听听。”
平安深吸了一口气才遏制住了心头的怒气,“七皇子殿下,我不是学唱戏的。你如果想听戏的话,可以去钟鼓司叫人。”
赵璨讥讽的一笑,“我若真的去钟鼓司叫了人,恐怕不到一日功夫,整个宫里就都传遍了。”
平安心道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今天是来看病人的,不是来娱乐赵璨的。赵璨那句话,让他非常非常不高兴,什么叫养病无趣就要听他唱曲?他又不是卖唱的!
不过当着赵璨的面,他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只能道,“所以七皇子还是安心养病吧,戏文听多了容易移了性情,还是少听为好。”
赵璨眯了眯眼睛,盯着平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平安硬着头皮道,“七皇子有鸿鹄之志,就更应该约束己身,爱惜羽毛,否则……”
后面的话被赵璨忽然间锐利起来的眼神给下回去了。赵璨不再懒散的靠在椅子上,而是挺直了脊背,浑身都是肃杀之气。就这么看了平安一眼。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赵璨很快收敛起这种气质,又变成了懒散的样子,快得平安都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只有他说出来的话,还带着几分残存的愠怒:“孤如何做事,不需要你来教导。你走吧!见了就让人心烦。”
从懋心殿里出来,平安忍不住挠了挠头,这叫什么事?明明自己是好心去探病,最后竟然还是落得个不欢而散。
不过他也检讨了自己,不管是不是猜到了赵璨的心思,都应该闭紧嘴巴才对。毕竟现在赵璨什么都没有,当然要更小心谨慎。就在刚才,有一瞬间平安都觉得自己要被赵璨灭口了。
太不谨慎了。
他又想起赵璨身边那个不管怎么逗他都不肯开口说话的小太监,再次确认自己完全不适合在主子跟前伺候,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果然他还是更适合在钟鼓司这样隔着主子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混个不大不小的职位,轻轻松松,悠悠闲闲的度日才好。
反正赵璨已经看过了,对方明显没什么问题,健康得不得了,而且论到心计智谋,更没有需要自己操心的地方,平安也就放下心来了。他将方才的不快抛在脑后,远离了懋心殿之后,步伐渐渐轻快了起来。
大约是心情太过愉快,平安不知不觉嘴里重新哼起了小曲儿,“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唱了两句,意识到自己在唱什么,平安不由摇了摇头,换了另一支轻快的曲子,“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你方才唱的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曲子。
平安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竟然是徐文美。
他今日没有穿白袍,而是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直裰(duo),头发利落的束在头顶,显出与平日的慵懒截然不同的别样风流。
但平安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男人。玄黑色的锦袍上绣了翔云龙纹,只看着一身衣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大楚天子、万乘之尊,六宫粉黛三千佳丽所争夺的帝王。
平安只看到了衣服,便立刻跪了下来,没有敢多看,所以也不知道皇帝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倒是皇帝的态度十分和蔼,含笑道,“起来吧,不必这么多礼。”然后又问了一遍,“你方才唱的什么?”
平安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听到的并不是徐文美的声音,而是皇帝的!
万万没想到,自家师父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来头!皇帝身边竟没有跟着伺候的人——哦,也不能说没有跟着,只是远远的缀着,不把人看丢了,也不打扰两人说话。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徐文美跟皇帝的关系亲近且私密,就连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立心,也要回避!
脑子里虽然因为这骤然发现的隐秘而乱纷纷的,但平安还是老实的站起来,依旧垂着头,回答了皇帝的问话,“是一首民间小曲,写的是春日之景……”
他还打算再介绍一下,却被徐文美打断了,“不是这一首,之前那个,春花秋月何时了。”
平安悄悄抬头看了徐文美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跟南北十三排角落的院子里那个徐文美相去甚远。他又想起赵璨说的话:谁又知道,当年宫中最红的虞美人,有多得先皇圣心?
或许,当年红极一时的“虞美人”,不单单是得先皇的圣心。
“回贵人的话,是一首民间小词。词牌名叫做《虞美人》。”说完之后,平安也不由一怔,又多看了徐文美一眼。
皇帝已经笑了起来,“这个词牌取得好,词呢?”
平安不由为难起来。别管词牌名多好听,这究竟只是一首亡国之音,他怎么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毕竟太不吉利了。
“回话。”徐文美道。还没有人敢不回皇帝的问话呢。他以为平安是猜到了对方身份,不敢开口,所以才这么说。
平安只好道,“这词意头不好,怕扰了贵人雅兴。”
“你只管说便是,不过一阕小词,莫非还能因此问罪于你不成?”皇帝不在意的道。
平安只好将《虞美人》词背了出来。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周遭便是一片寂静。平安不敢抬头去看徐文美和皇帝的脸色,只能老老实实的站着。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一直没有开口,他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
好在皇帝并没有说什么,反而轻描淡写的转开了话题,问徐文美,“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徒弟?”
“奴才惶恐,他年纪小不懂事……”
“我看倒是懂事得很。”皇帝道,“好了,别这么紧张,我们再走一会儿。”
“……是。”徐文美应下,趁着转身的功夫朝平安拂了拂袖子,示意他赶紧离开。平安恭送两人走远之后,也不敢逗留,快步回了钟鼓司。
直到这时他才敢松懈下来,脑子里回放着方才的一幕幕,确定自己没有失仪的地方。即便有,皇帝没有当场发落,应该就是没事了。
饶是如此,心头还是一阵后怕。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