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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州路黔州彭水县,位于县城北几乎占据了半个城错综连绵的谢家大宅变的热闹起来。
站在其内最高的亭台楼阁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雕梁画栋九曲回廊错落有致如同棋盘的宅院里,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向位于正中涌去,就好似一道道水流,让整个宅院都鲜活起来。
不过这一幕谢柔嘉看不到,她躲在床上,裹着被子将头盖住,瑟瑟发抖。
“二小姐,二小姐,你别怕啊,你好好说。”
江铃的声音在帐子外大声的响起。
好好说?好好说她们不听,她们不信,她们都忘了,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连父亲也都忘了。
她说了,但她们都看她像发疯,还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围着她看,喂她吃药。
屋子里还涌进来很多人。
“出什么事了?二姐儿怎么就疯了?”
有个高大威严头发斑白的老头声音响亮的说道。
这是祖父,祖父也是死了的,在祖母死了一年后。
“大伯,不是的,嘉嘉不是疯了,是中邪了。”
那个穿着嫣红裙子三十左右的妇人一脸担忧的说道。
这个是二婶婶,二叔祖父家的长媳。
不对啊,她难道也死了?
谢柔嘉目光呆呆。
江铃说五叔叔死了,三叔叔和四叔叔押进大牢的待决,周成贞说母亲死了,父亲也要秋后待斩,谁都并没有提到二叔,而且江铃还说是二叔把三叔四叔送进了大牢,那二叔一家不是没事?怎么二婶也来这里?
“真是胡说,咱们家怎么会有人中邪?什么邪敢来咱们家?”坐在椅子上的一个跟母亲长得很像的老妇人就拉下脸不高兴了。
她一不高兴,满屋子的人都不敢再大声说话了。
谢柔嘉的视线又转向这个老妇人。
“嘉嘉,别怕,跟祖母说,谁吓唬你了?祖母打断他的腿扔去喂蛇。”老妇人看着她,露出笑容说道。
老妇人年纪五十左右,圆脸细眉,跟母亲一样是个娃娃脸,年轻时候看着喜庆,年老的时候就看着慈祥。
可是这慈祥的老人说出的话可真一点也不慈祥。
但这一点也不让人奇怪,屋子里的人也没有露出奇怪的神情,反而都是理所当然。
对于一个曾经的丹主,如今在谢家还是说一不二的人来说,打断一个人的腿,将一个人投进蛇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在她年轻的时候还不止一次的这样做过。
谢柔嘉看着靠近的老妇人,清晰的闻到酒味。
是的,祖母不仅性子骄横,而且还酗酒,就在姐姐出事的后的冬天,一次醉酒后再也没醒过来。
“肯定是这些丫头们照顾不到。”祖母坐直身子,哼了声,又看着谢柔嘉笑眯眯说道,“这些没用的东西,祖母把她们都拉出去打死给嘉嘉出气好不好?”
打死?
祖母说话可不是玩笑。
姐姐死了之后,这些丫头被扔到后山活活烧死,也一多半是祖母下的命令。
她们已经被烧死过一次了,还要再被打死一次?
“不!”谢柔嘉尖声喊道,转身跑回去拉下帐子,躲在了床上。
“母亲,您别添乱了。”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敢这样说谢老妇人。
“嘉嘉就是梦魇了。”
谢老夫人撇撇嘴。
“做个梦也能吓到,咱们谢家的女孩子哪有胆子这么小的。”她说道,“都是你养孩子的法子不对,生生把孩子们拘坏了。”
“这法子可不是媛媛想来的。”一旁的祖父听到了忙插话说道。
谢柔嘉的母亲闺名媛,法子不是她想的,那就只能是谢媛的丈夫想的。
听到这话,屋子里的人都神色古怪,或者低头或者看向外边。
祖父不喜欢父亲。
躲在被子里的谢柔嘉想到。
这在家里不是什么秘密,祖父记在族谱上的名字是谢华英,他真实的名字,或者说招赘入谢家之前的名字,叫做王松阳,和谢柔嘉曾祖父是亲戚。
谢柔嘉的曾祖父族谱上名字叫做谢存章,入赘前的名字叫做赵明义,是开阳最大的朱砂主赵家的子弟。
这也算是世代联姻了。
祖父原本想好了,女儿谢媛的丈夫还从赵家的亲戚中选择,让两个家族的利益结合的更紧密更长久。
只是没想到这个安排半路被谢柔嘉的父亲,族谱上叫做谢文兴,真实名叫刘秀昌的外来秀才打乱了。
刘秀昌是京都人士,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家,到他这一代除了清名什么都没了,刘秀昌十七岁收拾行囊各地游学寻隐士圣人,结果隐士圣人没找到,在一次树下与人辩学的时候,被骑马游山的谢媛看到了,一见钟情,非他不娶。
祖父自然是暴跳反对,族中其他人也是不同意的。
但无奈刘秀昌不仅迷住了谢媛,还讨了祖母的欢心,有了祖母发话了,别人的反对也最终不了了之,就这样刘秀昌取代了赵氏进了谢家的门,成了谢家这一代的大房大老爷。
这样的父亲能得到祖父喜欢才怪呢,一辈子和父亲不对眼,所以后来祖母死了,母亲正式成为丹主,父亲成了大老爷,祖父退位,族中握有的权利也被收走,母亲因为自来谢家教养的规矩跟父亲不亲近,赵家对他的支持淡去,祖父闷闷不乐仅仅一年就病死了。
都死了,都死了,死了的亲人都聚在一起了,可是他们都不认为自己死了,反而认为是她疯了。
谢柔嘉将头埋在膝头默默流泪。
其实这样不错,他们忘了自己犯的错,忘了后来发生的事,那些都是不好的事,忘记了更好。
可是她还是觉得很难过。
屋子里的议论声还在继续,母亲和祖母在争论要不要请庙里的师傅来看看。
“曲家的养的法师很厉害,专治小儿惊厥。”
“呸,专治小儿惊厥的是咱们家的朱砂,曲家算个狗屁。”
“母亲,嘉嘉这是掉魂儿了,要招魂。”
“招魂也是咱们祖宗的厉害,我来给嘉嘉跳个招魂舞。”
“母亲,你喝酒喝得脚都软了,别说给嘉嘉招魂了,你自己都能跳没了魂。”
她们说话,屋子里便没人再插话,虽然只有两个人说话,屋子里也有些乱哄哄。
“好了好了,我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有男声打断了她们的争论。
是父亲。
谢柔嘉不由竖起耳朵。
外间屋子里响起了更多的询问,但很快脚步声乱乱。
“你行吗你?”这是祖父的嘀咕声。
“真不用找法师来吗?”这是母亲担忧的询问。
“不用不用,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回事了。”父亲清朗的声音说道。
屋子渐渐的安静下来,有脚步向内室走来。
“嘉嘉。”
父亲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
“江铃都跟我说了,原来你做了这么可怕的梦啊。”
谢柔嘉掀开被子。
“不。”她哭道,“不是梦,那是真的。”
帐子被掀开了,父亲坐在了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父亲,我说的都是真的,是你们都忘了,都不记得了。”谢柔嘉哭道,看着父亲年轻的脸,年轻的有些陌生的脸,还有那满满的从未见过的关爱。
是关爱是担心,不是失望不是漠然和厌恶。
父亲看着她笑了笑,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那是以后的事,是不是?”他问道。
谢柔嘉流泪点点头。
“以后姐姐会死,我和你母亲都会死,是不是?”父亲又问道。
“是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你们都不会死。”谢柔嘉哭道。
“那以后嘉嘉还会害我们吗?”父亲问道。
谢柔嘉摇头。
不会,不会,她死也不会。
“那就行了。”父亲笑了,拍了拍她的手,“以后嘉嘉不会害我们,我们也不会死,那,嘉嘉还怕什么?”
谢柔嘉一愣。
“可是,我们现在都已经死了。”她又哭道。
“不是,现在才是现在,现在我们都活着,死了的是过去。”父亲认真说道,“过去了,就过去了。”
现在?过去?
谢柔嘉再次愣住了,父亲拉起她的手。
“来,嘉嘉。”他说道,“父亲带你看看现在。”
看看现在?
谢柔嘉怔怔的被父亲拉着下了床,走出了屋子,先是在家里看花草逛楼阁,然后出了家门,去逛了街市,还带她骑马上山。
她在街上买了新扎的兔子灯,吃了热乎乎的糖人,骑在马上抓着马毛飞奔,感受着夏日的风,看着满山的浓绿,挖了野菜,编了花环带。
然后父亲带着她见家里的人。
丫头们不再避着她,跟她笑吟吟的问好,她和母亲姐姐一起吃饭,一起歇午觉,晚上父亲母亲会陪她和姐姐在院子里看星星,母亲还陪她一起睡,给她打扇子唱巫歌。
再过了几日她开始跟着父亲母亲姐姐去给祖父祖母请安,祖父抓了一把糖果子给她,祖母则将墙上挂着的宝剑给她。
父亲出门谈生意也会带着她,她见了二叔祖父和西府的三叔祖父,看他们端着茶壶呼噜呼噜的喝茶,一面半眯着眼听各号的大掌柜们说话。
她坐在屏风后,玩着三叔给的木偶娃娃,一面听着四叔低声笑哪个大掌柜说错了话,哪个大掌柜坐在后面打瞌睡,哪个大掌柜又在外边偷养了一房。
“说什么呢。”三叔喝断四叔,“嘉嘉在呢。”
才成亲的四叔对着她哈哈笑,让小厮给她从街上买来更多的吃食玩物。
没有人说她病了,没有人说她中邪,也没有人说她疯了,所有人都似乎忘了她说的那些话,一个月后,谢柔嘉站在院子里,看着被小丫头拥簇着去上学的姐姐,听着屋子里父亲和母亲说笑,也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现在,父亲带她看的这现在,真实的现在。
姐姐还活着,父亲母亲还没有对她失望,家宅安稳,族人和睦。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现在,她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