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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薛嘉十六岁。
虞国风俗宽容,容许男子娶男妻。这对于真心相爱的男子来说是一件好事,但对于薛嘉来说,这只是让他知道,自己将来的出路之一可能就是给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做男妻,甚至是男妾,只要那个男人能给薛家帮助。
父亲好色,对子女一向不怎么重视,也就是薛夫人和那两个得宠的妾室所出的孩子他还高看一眼,其他的,对于他来说不过就是一些有助于薛家前途的棋子而已。尽管一直努力地学习着,竭力想摆脱被人玩弄的命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有出头之日,但实际上,他是从不相信自己能有什么好结局的,甚至想着,要是父亲将来有一天,真的把他送给一个好男色的男人,他就逃出薛家,逃出云城,无论去哪儿也好。
直到那天他遇到了顾怀裕。
因为前几天先生夸了自己做的文章比夫人生的薛禄好得多,薛禄私底下对着薛夫人告了一状,这天晚上从友人家回来得迟了,过了薛家亥时的门禁,门房竟然公然把他锁在外面,不让他进来。他知道不过是夫人故意找茬,没奈何只好打算去小客栈对付一晚,结果走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就被打劫了。
几个混混模样的人把他按倒在地,从他身上摸出那点钱,本来就打算走的,结果有个混混拉开了他的衣襟,眼睛都看直了,对他动手动脚,意图不轨。他拼命反抗,转身就想跑,却抵不过对方人多。
正当他都绝望了的时候,想着自己就是命贱,连晚上出门也能遇到这种事时,顾怀裕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一瞥惊鸿。
顾怀裕作为一个走马斗鸡的公子哥,还是有些身手的。他听见他的求救声,跑过来直接踢倒了压在他身上的那个混混,然后和那几个混混打在了一起。几个混混面对突然袭击吃了亏,都被踹倒在地上,乘着他们一时没起来,救他的男人拉起他就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大概跑到了云城一座打烊了的小酒馆外面,顾怀裕拉着他停下了。当时两个人都在酒馆的阴影里,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对方的脸。
顾怀裕就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敢去那样偏僻的小巷子。
他还记得他只是回答,正房夫人不让进门,自己随便瞎走的。
他连自己的家庭名字也没有告诉对方,却不想对方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坐下来聊聊吧。
顾怀裕大概那时是喝了点酒的,也没管他是谁,好像就是为了找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聊聊自己的境遇罢了。顾怀裕说自己是大家公子,平时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看上去好像很快活自在,其实有时候他也是很苦恼的。他没上面的大哥优秀,也没大哥那么有志气,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不过是把自己喜欢的人娶到手,安安稳稳地宠他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他问,为什么烦恼呢。
顾怀裕好像在苦笑,他说他喜欢的是个男人,还是个家境很不错的男人,对方父亲顽固不化,怕是很难娶回家呢。他说,不是每个方公子都能娶到一个肖公子的。
他也听说过帝都最近那场风头大盛的方肖两家的联姻,听说是极其盛大的婚礼,宛如玉璧的一双人。忍不住默默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后来顾怀裕就开始絮絮地说着自己和那个姓连的小公子的相处情形,说自己有多喜欢那个连公子,说自己有多期待和对方在一起以后的日子。那样低声细语的诉说,他好像看到了平日里两个人的相处情形,看到了对面男子的一往情深。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慢慢变得温暖,温暖中有点酸涩。从来没有人这样重视他,期待和他一起携手共度以后人生中所有的岁月呢。要是他也能像那个连公子一样,遇到一个自己喜欢又这样喜欢自己的人该多好。
大概坐了一个时辰左右,到了快正子时的时候,这条街也不是云城主街,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对方拍了拍他就要走,刚起身,又想起了什么,从身上取下个荷包,里面装着几块沉沉的银子,递给了他。
顾怀裕对他笑了笑,在月光下风神俊朗。他笑着说,忘了他的钱已经被抢了,现在没地方去,他送他银子没别的意思,就当是他陪了他一晚上的谢礼,他现在去这一带尽头处的一个小旅店,应该还能住下。
他说,他叫顾怀裕。
云城顾家的二少爷。
他看着顾怀裕离开的背影,惦着手中的银子,忽然就觉得有点想哭。
父亲漠不关心,夫人百般刁难,兄弟姐妹几乎都对他白眼以对,这个晚上,却有一个陌生人,在走的时候,还惦记着他没住的地方。
有时候人特别容易就被一件小事打动。
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动心了。
那天父亲要带他去聚会,还让他好好打扮。他猜会无好会,不然怎么会带他去?他本满心不愿,直到听说要去的是云城的顾家。于是他忙着追问,父亲不耐烦地告诉他,说是就是给顾家二少爷选男妻,还警告他别妄想着卖丑,要是顾老爷看不上他,回了家就收拾他。
怎么会?
他认真整理仪容,心里带着一点期待去了顾家,没想到所谓的相亲宴上连顾怀裕的影子都没有。听席上有个公子窃窃私语,说是顾怀裕迷恋连采玉迷恋得紧,已经是他们这一圈里公开的秘密了,怎么肯好好娶亲?
他这才想起来,顾怀裕原本就是有心上人的。
他那样好,原本就该值得最喜欢的,自己来了也没什么意思。
原本以为不过就这样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连家拒绝了顾家的亲事,顾怀裕还是娶了自己。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幸福,其实成亲当日心里还是有一点窃喜的。他想着,若是顾怀裕娶了自己,慢慢地就会处出感情吧。没成想,最后顾怀裕连新房都没进,他一个人,在燃烧着龙凤对烛的大红喜房里自己独自待了一晚。
第二天两人去请安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他愣愣地盯着走过来的顾怀裕,看着他冷漠的眼神,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你不记得我了?
顾怀裕的口气很恶劣,谁知道你是谁?他说,你别痴心妄想了,我这辈子只会喜欢采玉一人,你别以为我娶了你算什么。
他就那样愣在当地。
是啊,那晚他连他的脸都没看清。算什么呢。
是不用痴心妄想了。
他在顾家待了七年,整整七年顾怀裕也不曾回心转意。
他原本就是那样性子的一个人啊。认准了一个人,就决绝到底。
就在他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蹉跎在顾家时,顾家大厦倾倒,家里的货款被人骗走,一家子都下了大狱。
他和顾父、顾怀裕关的不是一处,关他的牢狱都关了些不甚紧要的人。外面时局动荡,他没办法得到更多消息,只能每天都密切留心牢里的一举一动。
结果晚上一次被冻得醒过来,听到牢头之间模模糊糊的话语,说是约好了明晚放火烧了关顾家殷家直系的牢狱,一了百了。他悄声把一个牢头唤进来,求牢头放过顾怀裕。他知道保顾家是保不住了,可他私心里,想着哪怕顾家人都死了,最起码顾怀裕还活着,他不舍得他死。他不舍得。
牢头色眯眯地盯着他,说换人不难,他混了牢里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肯定是有,但他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代价?
到了这一步,他还有什么呢?
那一晚,为了保住顾怀裕,他抛弃了自己最后的尊严,流下了屈辱的眼泪。
被薛家赶出来,是他早就想到了的。可他不相信顾怀裕死在牢里,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他明明是救出他来了,他怎么可能死了?
从小认识他的人没有不说他脾气温和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性其实有多执拗。他不信顾怀裕死了,想都不敢这样去想,他只能满城里去找他。全城的人都以为他疯了,都以为他在找一个死人。
不是,不是,顾怀裕他没死,顾怀裕他没死。
他那么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能死了呢?
他还记得那晚雪白月光之下,他回头一笑,说,我叫顾怀裕。
他明明那样好......
薛嘉想着想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