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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九夏的小厮站在她面前,还在等待回应。
泠琅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张,露出困惑茫然的神色。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午时刚过,世子就醒转了,虽行动吃力,但神智已然恢复,可正常说话交谈……”
小厮满面红光,喜悦非常。泠琅踉跄了一步,抓住身侧石栏,失声道:“那,那大夫可有看过?”
“大夫还没到,侯夫人就急急打发我来寻您,晚点回去就能知晓结果。”
泠琅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而落,口中直念天尊名号,绿袖在一旁也跟着抹起眼泪,九夏见状,忙又说话安慰。
这太乙天尊怎的这般灵验!早知道先前就许他三百六十个愿,泠琅一边拭泪,一边于心中哀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大打乱了她的计划,可怎生是好?
三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泠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泪也实在下不来了,便受起绢帕,做如梦初醒状。
“快,快回府,我要好好照顾夫君……”她颤巍巍道,接着转身跌跌撞撞往观门跑去,身后二人连忙跟上。
转身的一瞬间,泠琅立刻收起“既愁且喜又惊”的面部表情,满脸郁色。
这九夏如此耳聪目明,万不能在他面前失了状态。方才语言、情感、动作她拿出了全身功力来拿捏,应该十分完美,毫无破绽罢!
她跑得东倒西歪,娇娇弱弱,速度却不慢,只想快些回到马车,好好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未曾想才奔出几尺远,一拐弯,差点撞到一人身上。
这人青袍高髻,颀长高大,手持一柄拂尘,飘然出尘,正是碧云宫的主持青灯道长。
“无上天尊,”他从容后退一步,避开险些挨上来的李泠琅,“夫人何故惊慌?”
泠琅面上浮现尴尬,忙行礼道:“道长,方才得知消息,我家夫君午时醒转,是大好了……”
女子眼睫犹有泪痕,发丝微乱,双颊透出红晕,手指也因突如其来的喜讯而无措地揉绞,处处透露出惊喜无措之情态。
泠琅简直想为自己的细节处理评个特级甲等。
青灯道长听闻,讶异之际,亦十分感慨:“夫人诚心,贫道也有目共睹,此番定是东极青华大帝感怀,才救世子于苦难之中。”
泠琅于是又对众天尊表达了一番感激,兼赞叹碧云宫香火旺盛,玄妙灵验。
二人这么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绿袖和九夏早已在旁边候着了。
“如此,便不打扰夫人返程。”青灯道人微笑道。
双方又叙了几句,泾川侯世子夫人终于带着两三仆人下山,回去见她那可怜夫君了。
一炷香后,停在山脚的马车被驱使着,离开了这座绿意盎然的小山。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盘坐于软垫,闭眼整理思绪。返程还需要个把时辰,这段时间,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如何办。
其实并不难。
表面上,她是无父无母势单力薄的孤女,因冲喜才侥幸进侯府,去留只在泾川侯一家一念之间。看似毫无回旋余地,但实际上……
她第二次同侯夫人见面,对方便开诚布公地道了一番话。
“在滁州独身守孝三年,可见重礼义;敢单个上路来京,亦是不缺胆识;虽无依无靠,仍想凭自身本事过活,是个有主意的好姑娘。”
“我深知对于女子来说婚姻之意义重大,本十分不愿相信所谓冲喜之谈,此番实乃无奈之举。你若嫁与子璋,在府中一日,便是一日的正经主人,绝没有谁敢轻视慢待。”
“倘若我儿平安醒转,那便是姑娘的功劳,到时候是去是留,皆由你自身定夺。想留下,我侯府必定真心相待。想离开,那就是子璋没这个福气,届时我赠姑娘黄金百两,权作路资。”
“倘若他没挺过来……也无需姑娘守孝,服丧百日后便可自定去留,无论是何选择,侯府皆鼎力相助。”
侯夫人面容沉稳,语气淡淡,但话语中的诚意与分量却是十足的。
当时泠琅一边听,一边就忍不住想,世人所传果然不错。
泾川侯夫妻二人军旅出身,戎马半生,是当初伴着女帝打天下的耿耿之臣。人说狡兔死,走狗烹,女帝在位近二十年,曾经的马前卒已几乎全作了刀下亡魂。
唯有泾川侯一家,虽早被剥了实权,但还好端端住在西京观云坊,时常进宫面圣,君臣相谈甚欢。
泠琅如今,隐约懂得了这一家依然能得女帝青睐的原因——
泾川侯江远波寄情山水,好寻访名川古迹,常年不在京中,明显无意于权势。而侯夫人黄皖为人之磊落光明、坦荡正直,在这番话中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是以纵使黄皖性格急躁率直,但京中谈起,都是赞誉有加,人人钦佩的。
泠琅虽然年轻,但自认不缺识人本事,当下便断定,侯夫人绝非歹毒傲慢的上位者。自己同江琮成婚,的的确确,是此时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今进府近两月,她同这位传说中的贵妇诸多相处,更是好好印证了先前所想。
所以眼下——
去,还是留?
已经做到这一步,若得了黄金便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留,又该如何留?泠琅绝不怀疑,凭侯夫人的秉性,若自己提出和离后留在府中讨份差事,她也不会不答应。
但那样并不会更好,一个下人能接触到的东西,远远不及作为世子夫人可接触到的多。
泠琅陷入沉思。
身下轮声辚辚,马车于林荫道中穿梭,两面树影投在绣了兰草的淡色布帘上,随着行驶而不断变幻跳跃着,说不出的灵动盎然。
身侧绿袖毫不意外地睡着了,正靠在车壁上,头一摇一晃,好几次差点栽倒,却又如不倒翁般慢悠悠回定到原来位置。
女孩睡容平和安闲,嘴角还挂了点晶莹。泠琅无意瞥见,忍不住失笑,怎么一天到晚这么渴睡?平日里也没累着她啊。
只有这般没心没肺的年纪,才有如此安然舒适的睡意罢。泠琅认真想了想,自己在如她一样大的时候,也是一沾枕头便能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爹为此常常取笑。
那时阿爹尚在,玩伴亦有,常年刮着黄沙大风的塞外小镇,却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桃花仙境。
如今那仙境再难返回,而她,在风雨中跋涉几年,也早就失了那点无忧无虑的睡意,它对她来说太过奢侈。
泠琅微叹一口气,抬起手,用绢帕轻轻按在身侧女孩嘴唇上。
让她意外的是,绿袖居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看看面前的泠琅,视线转向对方正举着的手臂,最后才落到绢帕上。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少夫人又做了什么,绿袖脸颊登时红了:“少夫人!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
泠琅指了指帕子上的湿痕,笑道:“这也用不着有意罢。”
绿袖简直要把头埋到自个儿胸前了,嗫喏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泠琅不逗她了,轻巧转开话题:“绿袖,世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绿袖显然被问住了,她犹豫再三,道:“世子常住熹园,奴婢没见过几次,但性格当同侯爷一般温和罢?长年静养,也应该是喜静的……”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许是怕泠琅失望,忙又添上两句:“但奴婢觉得,少夫人定能同世子相处得极好,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泠琅哑然:“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两个词儿?再说,我与他还未见过面,又如何能看出和睦?”
这下绿袖答得极快:“因为您和世子一样,都生得好看极了,像画中走出的仙人!”
说着,她瞥了眼泠琅的脸,又肯定似的点点头。
泠琅是彻底没话说了,她笑着摇摇头,伸手弹了下绿袖额头。
“说什么呢。”她轻声嗔她。
绿袖捂着额头傻笑起来,她就是很喜欢少夫人温柔又耐心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够。
泠琅闭起眼,倚在织锦软垫上,似是要休息了。
绿袖见状,乖乖收了声,不再开口。
泠琅忽然又睁眼,定定地瞧着她:“不是说了,四下无人时,不必以奴婢自称?你方才说了几个?”
绿袖缩了缩脖子:“奴……我晓得了。”
泠琅叹一声,接着假寐起来。
她反复品咂那两个评语,温和、喜静……
这个静,是不喜也得喜吧……
一个年少染病,多年闭门不出人,能有多少见识本领。虽说长时间的疾病痛苦极易使人性格扭曲,但她觉得,侯夫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他顶多沾点孤僻古怪。
侯府人口极为简单,除了做主子的一家三口,余下便全是帮工侍从。侯夫人在免去她晨昏定省之礼是这么说的:
“规矩是给人看的,我们家就这么点数,侯爷也不在,做给谁看?天没亮就跑来作甚,我还要睡觉。”
侯夫人说话,向来理不直气也十分壮,老实说,泠琅很欣赏这种气魄。
主人尚且洒脱随意,底下众人自然不会成日压抑,侯府气氛一直很轻松。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世子,应该不至于过分阴郁难相处吧……
吱嘎一声,马车停了,车外传来小厮兴奋的呼喊:“少夫人,到地方了!”
泠琅心中一凛,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