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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校长退居二线,改任学校党支部书记。从农村中学调来一位殷校长,五十挂零,个不高,精瘦精瘦,话不多,整天闷葫芦似的,目光却透着令人胆战的威严。殷勤像中了大奖,身体突然充电一般,头昂起来,腰挺起来,趾高气扬,走路时双肩摇摆,像摔跤比赛前的准备动作,姿势如螃蟹,晃得洪卫头晕。洪卫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不由联想到殷校长和他同一姓,猜测他们莫非是亲戚关系?果然,猜测得到验证,只一天,全校老师都获知一个真相:殷校长原来是殷勤亲叔,而且殷勤父亲只有弟兄两个。
晚上,四人在宿舍下面条吃,准备上晚自习。
洪卫忍不住对殷勤说:“行啊,你小子走狗屎运!发迹了别忘了弟兄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帝宝座轮流坐,今后看我殷某人的。”殷勤乐不可支,胸脯拍得“咚咚”响,仿佛自己就是校长似的。
“别得意忘形,你已经到了稳重的年龄。”全彪嗤之以鼻,敲敲饭盆。
“呜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殷勤反唇相讥,“不像有些人,工作之余心甘情愿做个平凡的居家小男人。一有空就去市场买菜回家烧饭,还大谈特谈买菜的乐趣,炫耀每天买菜能浑水摸鱼,克扣军饷,攒包低档香烟钱,瞧那点出息。”
“劳动最光荣,勤劳致富不丢脸。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全彪细嚼慢咽,眯缝着眼说话慢条斯理,“起码我能混点私房钱,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你的理想却是空中楼阁,别白日做梦。”
两人正在舌战,丁得平咽口面条,抬起头:“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们知足吧。”
两人同时瞥了他一眼,不吭声,低头吃面喝汤。丁得平刚刚失恋,情绪低落,大家常常看到他夜晚孤身一人在校园踯躅。
洪卫喝完最后一口汤,拍拍他的肩:“天涯何处无芳草,千里姻缘一线牵。缘分未到,不必强求。”
丁得平嘴角挤出一丝苦笑:“道理也懂,只是暂时放不下。”
殷校长上任,罗校长组织中层以上领导在学校食堂为他举行欢迎晚宴。一大早,食堂师傅就上菜市场选购新鲜食物。不知哪位老师获悉,觉得心理不平衡,用黑板写了个通知挂在学校大门口:“为欢度周末,全体老师今晚到食堂会餐。”一小时后,洪卫得到消息,立即随门卫到校门口取下黑板。但这个通知很快就传遍学校,刚下班,不少老师陆陆续续进食堂,兴高采烈坐到两张大桌边。罗校长双手叉腰站在食堂门口,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洪卫闻讯,赶到食堂,见殷勤、全彪、丁得平大腿跷二腿,坐在桌旁谈笑。他心急如焚,板着脸向他们招手,他们见状,离开座位走过来。洪卫讲清原委,劝大家回去,他们哭笑不得,挥手告别。虽然老师们获知真相,全部回去,欢迎晚宴仍然笼罩了一层阴影,草草收场。
晚宴结束,殷校长示意洪卫留步,两人走在最后。洪卫忐忑不安,脚板在砖头地上砸出清脆的响声。
“洪主任,听说早上学校门口的通知是你写的?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殷校长转过头,面含微笑。
“殷校长,我与你无怨无仇,怎么可能呢!黑板是我取下来的,老师也是我喊走的……”洪卫仿佛遭到突然一击,双脚钉在原地,情绪激昂,脸色涨红,像个喋喋不休的怨妇,语言如喷泉,只是思维紊乱,不知所云。
灯光下,殷校长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大家对过笔迹了,最像你的呀。”
“校长,真的不是我……”洪卫嘟哝着,委屈地摊开双手。
“不是你就好,不必解释,心知肚明吧。”殷校长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好好干,工作靠你们支持呢。”
与殷校长告别,洪卫到传达室,翻出写有通知的那块黑板,细细对照,不禁倒吸口凉气:笔迹与自己的几可乱真!他郁闷地叹口气,不知何人所为,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背定了黑锅,只能自认倒霉。
殷校长调至城南中学,洪卫的工作更加得心应手,德育工作不仅有声,而且有色,因为殷校长带来了一名美术教师莫怀文。莫老师知天命之年,通诗文,精书法,擅国画,最绝画猴。先父莫惟良,原为一中退休教师,四十余载教育生涯叱咤风云,肝胆沥尽,桃李芬芳,誉饮野川。他工丝竹琴韵,精诗画篆刻,画风独特,威震江淮。猴画用笔传神,泼墨灵动,猴脸逼真,猴毛疏密,景猴相衬,栩栩如生,人称“莫猴”。莫家猴画,物有所值,价格不菲,远销国外,唯数量有限,民间散落画作皆流至有头有脸人家,猴画成为野川人社会地位的象征。艺苑同行盛赞惟良老先生:惟妙惟肖金猴骨,良知良能老画师。
洪卫与莫老师朝夕相处,每天都请他写写画画。莫老师身材中等,言语不多,却幽默风趣,极易相处,洪卫很快与他成了忘年之交。莫怀文带洪卫回家,并取出家父遗作让他欣赏,告诉他一般不示众于人。洪卫大为感动,不仅赏画,而且赏诗,爱不释手。莫老题秋葵诗:
绩葛初成淡染黄,
已凉天气试新装。
牡丹谢却莲花落,
悒露淋风我自芳。
题杏花诗:
浅着胭脂染绛俏,
春风独许观芳曹。
鹧鸪声里催英落,
花雨缤纷总寂寥。
题桂花诗:
天香玉露清,
捣药鼠无声。
月里应难翦,
画中见精神。
洪卫又观赏了《涧猴图》、《嬉猴图》、《心有灵犀》等猴画,画
中之猴乖巧灵性,顾盼流连,纤毫毕露,神形兼备。洪卫大饱眼福,叹为观止,急切地说:“莫老师,你一定要抽空画一幅猴画给我!”
“哎,家父遗作不多,不能赠赐。虽然我功底不及家父,但我尽力而为,等你结婚,我一定送你一套猴画。”莫老师小心翼翼收拾画作,抬头瞟他,“老大不小了,抓紧时间啊。”
“为你的猴画,我一定尽快结婚。”洪卫信誓旦旦。
殷勤的地位果然不可同日而语。因教导主任年事已高,即将退休,教导处只剩一名副主任,殷勤调至教导处协助工作。人际关系就像天体系统,月亮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太阳转,地月系——太阳系——银河系——河外星系——天体系统。殷勤身后跟了一帮小兄弟,俨然有了老大风范。
洪卫够格参加中级职称——中学一级教师竞聘,请殷勤帮忙,殷勤自然义不容辞。过几天,洪卫问他,他有些吞吞吐吐:“二叔说,你刚进线,今年就让给……老教师吧。”
“那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洪卫沮丧不已。
“事在人为,凭你对学校所作贡献,应该还有希望。是不是上次写通知的事让二叔不开心?”殷勤慢慢启发他。
“冤枉啊,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洪卫的脑子仿佛是只啤酒瓶,盖子启开,委屈像白色泡沫“嘟嘟”冒出来。
“兄弟,我相信你,但二叔不相信你,我跟他解释他面无表情。”殷勤一脸严肃,“识时务者为俊杰。兄长再提醒你,以后少往罗校长办公室跑,社会经验你还欠缺哦。”
“为什么?罗校长不是很欢迎殷校长的吗?”
“一山不容二虎啊,我们见多了。”殷勤摇摇头,“党政分开其实不利于单位内部团结,我们野川市各中学校长和党支部书记有几个团结的?不是他们素质差,而是人事体制决定的,天下同理。”
“一个人的行为应该遵循一定的社会准则,上有国家法律、道德制约,下有做人原则、良心规范。人与畜生不同,畜生尚能知恩图报,何况人是高等动物?我办事凭良心,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子弟,罗校长提拔了我,我现在感激他,将来感激他,永永远远感激他。感恩戴德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现在罗校长退居二线,我不能忘恩负义,更应该多到他办公室转转。”洪卫感慨万千。
“你非常善良,也非常幼稚。变色龙虽然为大家所不齿,但更能适应环境。是我,肯定会学会适应,起码会把一些行为变得更加隐蔽,学会保护自己是动物的本能。你是个聪明人,将来要依靠殷校长而不是罗校长,人总是生活在现实当中。”
洪卫点点头,承认殷勤的话有道理。但他是个纯净的人,希望自己生活得更加纯净,给人纯净,给己纯净。他张张嘴,想反驳,但想想他的出发点是为自己好,便忍下话头:“谢谢你的肺腑之言。我也发现你讲的都是事实,殷校长与罗校长之间即使有隔阂也是他们个人恩怨,与我无关。我尊敬罗校长,也尊敬殷校长,绝无任何派别门户之分。”
“幼稚,幼稚,你会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价的!榆木脑袋,不开窍,别怪兄长没点拨你。”殷勤突然降低嗓音,“好多人为职称在忙活,竞争激烈呢。你为什么不行动,乘机与殷校长联络联络,转变他对你的看法?火你自己点,煽风是我的拿手好戏。”
“哦。”洪卫沉思一会,试探般征求殷勤的意见,“两条红塔山行吗?”
“书呆子,你太落伍了,现在送礼上千元都不算什么。这样吧,念你忠厚老实,也不勉为其难,就送四条红塔山吧。”殷勤笑着摇摇头,面授机宜,把殷校长家地址告诉他。
晚上,洪卫拎了四条红塔山,像老鼠似地到殷校长家,一路东张西望,提心吊胆,害怕遇见熟人。好不容易挨至殷校长家,他鼓足勇气敲开门。殷校长打开门,脸上不禁露出惊喜:“小洪?请进,请进。”
洪卫进去,把香烟放在桌上:“殷校长,以后请多多关照。”
“这是干什么?拎走,拎走。”殷校长板下脸,一手拎烟,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小洪,好好干,香烟就免了。”
拉拉扯扯中,洪卫脸色僵硬,神情尴尬,一刻钟也不想待。他瞅准机会,接过香烟,丢在桌上,寻个空档夺门而逃:“殷校长,我有点事先走,以后还请多关照啊……”
“这小孩。”殷校长追到门口,无奈地高喊:“路黑,小心点……”
洪卫送掉了香烟,如释重负。他并没想今年就能解决职称,只是希望能消除殷校长对自己的误会。果然,殷校长遇见他客气许多。生姜还是老的辣,洪卫暗自佩服殷勤的社会经验充足。不过,他觉得人生之路主要由自己去完成,手执教师鞭,其实是学得一门手意,业精于勤荒于嬉,努力钻研业务,提高教学本领才最为重要。洪卫心态平和,早上六点半到校,按部就班完成份内工作,忙碌而充实。
洪卫对评上职称充满信心。六名老师申报,局领导下放了四个名额,只淘汰两名,而六名候选者中有一名体育教师和一名美术教师。按程序,进档教师每人书面向学校领导提出申请,然后召开全体教师大会,申报者分别述职,教师投票,最后由学校领导和教师骨干组成的评审小组评议裁决。洪卫认真研究了每个细节,点滴入微,不敢掉以轻心。述职时,洪卫从塑料袋里掏出厚厚获奖证书,整齐摆在主席台上,台下掌声雷动,他信心爆棚地撇撇嘴角。六人述完职,殷校长面带微笑高声宣布:改革过去无计名投票方式,教师以教研组为单位集中投票,再由教研组长将投票结果向领导汇报,职称评审小组最后汇总。一团乌云飘过洪卫心头,山雨
欲来风满楼,他预感要发生什么,心尖浸润凉丝丝感觉。投票结束,洪卫惴惴不安想心事,飘忽不定的目光从殷校长脸上一闪而过,殷校长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如云如雾,深不可测。果然,选票揭晓,洪卫位列第五,名落孙山。他的大脑茫然一片,按正常程序,他今年应该稳操胜券的。第一年进档,他本来对职称并无强烈的渴求,竞争失败也可接受,只是这种方式不明不白,仿佛在黑暗中背后被猛刺一刀,鲜血淋淋。洪卫惊叹于殷校长的驾驭能力,只是不明白殷校长为何如此大动干戈,一反常态,采用分组讨论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
评审结束,洪卫垂头丧气回宿舍。殷勤、全彪、丁得平静坐恭候,轮流劝慰他。洪卫笑容浮现,右手在空中一挥:“谢谢大家,没事。”
殷勤拍拍洪卫的肩,他平静地点头致意。殷勤磨磨蹭蹭,等全彪、丁得平出去,警惕地关了门,回转头,绷紧脸,严厉的目光逼视他:“你小子是聪明人,怎么会干弱智者才会干的蠢事?”
“蠢事?什么蠢事?我不懂!”洪卫扬脖昂首,目光似火。
“你心知肚明!”殷勤一字一顿。
“我心不知肚不明!”洪卫直视,四目撞火。
“你怎么买了假烟?就省这点钱?”
“不可能!”洪卫怒吼,“烟是从工商局批发部购买,田菲菲带我去的,绝对是真货。我家所有的香烟都是在那购买,从未买过假烟。”
“就是假烟!二婶平时担心二叔身体,限制他抽烟,就把你送的烟卖给礼品回收店。人家都是火眼金睛,绝对的权威,我估计你上了批发部的当。”
洪卫想不到问题如此严峻,怒气冲冲到批发部质问。营业员死不承认,并诅咒发誓,洪卫一时真伪难辨,进退两难。经理走过来,面带微笑:“经营之道,诚实是最好的策略。我们批发部一直诚信天下,假一罚十,至今未有退货。如若不信,请将香烟带来当场检验,我们售出的每条烟都有标志。”
洪卫从批发部出来,途经豺哥家,停车进去玩。豺哥刚出差回来,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听到洪卫声音,一跃而起,让座,泡茶,两人在桌旁坐下。洪卫愁眉苦脸讲述了送香烟的事,以及职称竞争失败的情况。
“奸商。”豺哥一拍桌子,咬牙切齿,“你是无辜的,殷校长错怪了你。”
洪卫莫名其妙盯着他。豺哥道出其中原委:“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礼品回收店吃准市场,主要回收送礼的高档烟酒。鱼目混珠,正规回收店太少太少,因为靠赚取差价利润太少。一些黑心店主挖空心思想出高招,购买假烟假酒守株待兔,等干部或家属上门退卖礼品,假借进屋验货之机,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干部或家属根本不会怀疑店主,肯定把怨恨记在送礼者头上。回收店主心毒手辣,损人利己,坐收渔翁之利。”
“豺哥,你怎么知道?”洪卫头皮发麻,两眼亮成两只灯泡。
“大哥也是生意人,混迹江湖,不敢说市场行情明察秋毫,滴水不漏,起码也知道个十不离八。市场经济,信息就是利润,做生意贵在冷门投资,别人摸不清门道,浑水摸鱼,赚钱就会易如反掌。当初好几个朋友劝说我开礼品回收店,大哥良心未泯啊。巴掌大的县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能也不愿赚这黑心钱!这哪是做生意,简直是抢劫,犯法呢。我有条原则:犯法的事坚决不干,迟早亏个底朝天。”
“一个礼品回收店一年能赚多少钱,犯得着昧良心触法律?一辈子怕心神不宁。”
“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利欲熏心啊。”豺哥捧起杯,轻轻吹开茶叶,呷口茶,“一家普通礼品回收店,只要有一个小房间,一年净赚六十万!”
“六十……万?!”洪卫坐立不稳,差点栽倒,愤怒的目光凝视他,“为什么不去举报?你这是纵容别人违法犯罪!”
“举报?有证据吗?何况他们赚的是不义之财,赚不到我们老百姓头上,我也痛恨贪官污吏哩。其实我也能沾点光,平时烟酒都是低价买他们的。礼品回收店固然扰乱了市场秩序,但一定程度上打击了腐败,缩小了贫富差距,也属杀富济贫吧?虽然方法有些下三烂,却充满了黑色智慧。”
“豺哥,拉兄弟一把。带我到那家礼品回收店,帮我讨回公道,还我清白,向殷校长好有个交代。”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人家承认错误不等于自投罗网?想得美。”
“殷校长不是要误会死我?以后走路怕全穿小鞋了。”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殷校长未必是你想象的这种人,以后有机会解释清楚。再说,一个人的成功主要还是靠自己,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个人终身大事。哥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是新苗小学教师,叫柳星。她从外地学习回来了,过些天见个面,”
“柳……星?记住了。谢谢你,豺哥,我觉得有些累,想早点结婚……过了‘五四’青年节就安排我们见面吧。”
“哎,这就对了,成家才能立业。”豺哥欣慰地笑了。
“五四”青年节,洪卫组织新团员在教室举行入团宣誓仪式。教室前挂着鲜艳的团旗,同学们胸佩团徽,右手举握,表情虔诚。全彪神情庄重地领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遵守团的章程,
执行团的决议,
履行团员义务,
严守团的纪律,
勤奋学习,积极工作,
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