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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全市人民端坐电视机前,耐心等待《新闻联播》。七点,标志性音乐悠扬激荡,电视屏幕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迎风招展,天安门城楼庄严肃穆。大家凝神定气,目光汇聚视屏。李鹏总理,终于看见李总理!画面中,李总理率领省市领导亲临野川市甸垛村,大家恍然大悟,难怪上午在市区扑了空。
洪卫颇为亲切,甸垛村可是城南中学的邻居啊,他想起那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在四人围追堵截下惊慌失措的甸垛女孩。听罗校长介绍,甸垛风俗别具一格。全国人民大年初一合家团聚,喜气洋洋,唯有甸垛锅不热瓢不响,冷冷静静,形同往常。原来,甸垛古是荒野,第一代先人流落到此,乞讨为生。春节,左村右舍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过大年,甸垛人饥寒交迫,忍气吞声,捂耳枕席而卧。第二天,他们无意挖出一罐银圆,欣喜若狂,打酒买肉,彻夜狂欢。如今,甸垛世代繁衍,人丁兴旺,经济繁荣,移风易俗,但大年初二吃年夜饭的风俗代代相传,至今未变,世人称奇,引起民俗学家浓厚兴趣。
甸垛灾情极其严重,全村陷入汪汪水泽,寒光低大野,冷意压边城。所有村民无家可归,只好寻找岸堤搭棚成居,或以船为室。茫茫水域,数十条水泥船排列有序,铁链牵扣,网箔塑料搭起船篷,气势壮观,颇有梁山水泊风范。李总理站在桥头,察看地图,远眺田野,与省市领导窃窃私语,神情凝重。他走进农民的“家”,村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争相目睹李总理风采,这可是顶了天的中央领导,一时噤若寒蝉。甸垛人平时见个乡长就觉得高不可攀,低头哈腰还要忍受白眼,乡长脸上像贴了牛屎饼,干巴巴,硬邦邦,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甸垛人领教了满瓶不动半瓶摇的内涵,李总理笑容可掬,与村民亲切握手,总理可是比乡长大得无法形容的官!一只只手颤巍巍伸向李总理,惶惑而兴奋。他上了船,声音低沉,询问灾况,体恤民情,慰问灾民,指导抗洪救灾,布置灾后生产自救工作,与村民打成一片。大家心头的紧张不安逐渐消散,畅所欲言,与李总理拉起家常。村支书给李总理扇着蒲扇,表达水乡人最真挚最朴素的热爱之情,并详细汇报甸垛受灾救灾抗灾情况。李总理在水乡野川两小时,忙忙碌碌,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却一口水未喝,一口饭未吃,又奔赴其他灾区。
有了党中央国务院的亲切关怀,有了省市政府的坚强领导,全市人民坚定了抗灾信心和决心。
晴朗天空变得阴涩晦暗,像一个悲痛欲绝的怨妇,雨水就是泪水,哗哗如注,无休无止,灾区水位节节抬升。七月十三日,长江干流南京站最高潮位达九点六九米。七月十四日,太湖流域水位高达四点八一米,在警戒水位三点五米以上持续一百零一天。七月十七日,洪泽湖蒋坝最高水位达十四点零六米。
洪卫见不到毕嫣的影,几次到她家未遇。她风风火火,日夜穿梭于抗洪第一线,常常披星戴月,现场主持,采稿编辑,跟踪报道,及时发回资料,鼓励全市人民面对洪水绝不退缩,忙得天昏地暗,累得筋疲力尽。洪卫偶尔在毕家等到她,她只点个头,有气无力朝椅上一躺,眯缝着眼,垂了头和手,再无说话的兴致。洪卫不再打搅她,每天发几条温馨的信息,表达对她的关心。
野川灾情严重,形势岌岌可危,广大农村一片汪洋,城区仅一点七平方公里没有进水。野川成了名副其实的水乡,全市一百五十万人口,有三分之一撤离家园。在农村,一家人挑些贵重物品,背了衣服,随便选块高地,搭个简易木棚成居。城区,未淹的公共场所全变成避难所,特别是几所市中心学校。学校做灾民营最合适,课桌为床,许许多多课桌组成一张大床,男男女女混杂而居,过起热热闹闹的集体生活。仿佛一夜间,未受洪水威胁的公共场所全部人满为患。
农村危急!城区危急!
七月十五日,洪卫到市气象台查询资料,发现水位已达三点三五米,比一九五四年三点零八米高出零点二七米。抗洪是无声的战斗,野川成了波澜壮阔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枪林弹雨,却有战争时期特有的残酷性,危机感,令人窒息。人是高等动物,却又是奇怪的动物,平时人模狗样,危险时动物本性却一览无遗。洪卫感触颇深,中国人的人际关系一如野川田野里的瓜藤,和平时期千丝万缕,相绞相缠,难以理顺,一旦遇到天灾人祸,矛盾就迎刃而解。历史证明,每当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中国人最是精诚团结。白色洪流中,野川人水乳交融,过去的隔阂也被洪水冲开,心灵在顷刻间融成湖泊,融成河流,融成江海,彼此交汇,空前团结,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抗洪抢险中。
一卡车一卡车的救灾物资从全国各地运载而来,主
要是衣服和食物。带着全国人民体温的衣服有些旧,甚至有些破,城区市民哈哈一笑,不屑一顾。在外地人眼里,野川真的成了水深火热的灾区,其实,他们低估了野川人的生活水平,低估了野川人不屈不挠的精神状态。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野川人心态平和,甚至有一种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洪水洗劫全市,几乎家家都有损失,损失各有不同。城区灾情较轻,农村则灾区面积广阔,房屋沉浸水中,农田被淹,水乡河网密布,资源辽阔,农民承包水面养蟹养鱼养虾养珍珠,现在一切化为乌有,泪水化成滔滔不绝的雨水。好在野川人意志无比坚强,他们很快恢复常态,化悲痛为力量,积极投身抗灾自救工作中。老态龙钟的老人回忆起民国二十年的那场洪水,连连摇头。当时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涂炭生灵,瘟疫横行,面对滔滔洪水,成千上万灾民一筹莫展,被迫拖儿携女,流浪各地。此次大水,灾情超过历史上的历次。但有了党中央国务院的亲切关怀和鼎力支持,特别是李鹏总理亲临灾区,给全市人民以莫大鼓舞,振奋人心。
青年突击队结束其历史使命,自动解散。洪卫搬出学校,住回家,有时也住到毕嫣家,他和她家都未进水,倒是避灾好场所。罗校长带洪卫依次到城南中学教师家慰问,根据受灾程度,罗校长决定先到农村教师家。只是两天之中,他们才找到三家,因为大水茫茫,只好知难而退。幸好,不少教师家居城区,洪卫拎着凉鞋,卷着裤脚,跟着姿势相同的罗校长,像一对田间劳动的父子。两人一会儿趟进水中,一会儿踩着硬地,高一脚、低一脚,穿梭于市区东南西北,给每个教师带去学校领导的关心和温暖。教师拉着罗校长的手,看罗校长的提鞋和卷裤,满怀感激,一句句安慰的话语就是雪中送炭。大家争相挽留罗校长吃饭,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看同事频频敬罗校长,洪卫想起唐太宗时期魏征的话:“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他理解了罗校长的德高望重,关爱下属是领导树立威信的捷径。他的坚韧也深深感动了洪卫,居然不顾年事已高,每天穿梭大街小巷,一个教师一个教师家跑,洪卫寸步不离。
晌午,天空阴沉,隐隐约约传来低沉的雷声。洪卫陪罗校长到尤家堂慰问最后一批老师,他们小心翼翼踩着水,水位漫过胯部,大腿成了晃动的浮萍。BB机“嘀嘀”尖叫起来,洪卫一只手提鞋,一只手摘了BB机低头看:119。他的心仿佛掉进水中,有些冰凉。这是毕嫣的信息,119是他俩的约定暗号,表示十万火急!他立即跟罗校长打声招呼,原路返回,到公用电话亭给毕嫣回电。她的声音传过来,触电般颤抖:“出大事了,西大圩决堤!我先过去啦……”“啪”,她匆匆搁了电话。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西大圩可是一道致命屏障,一旦失守,洪水滔滔,泰山压顶,全城将会不保!洪卫呆呆放下电话,付了话费。
“西大圩决堤了!”洪卫悲哀地看着店主,掏出BB机丢到桌上,“我是城南中学教师,想借你自行车用用,BB机押给你。”
“真的决堤了吗?真的?”店主举起BB机细细端详,然后一指门口的自行车,“快去快回啊。”
“谢谢。”洪卫双手推着车把向前一冲,然后随惯性纵身一跃,坐上座垫,踩着凉鞋向西猛蹬。
西大圩决堤的消息并没散开,显然是怕引起市民不必要的恐慌。人们奇怪地看着一辆辆小车驶向西郊,几辆大卡车满载解放军战士急促向西飞驰。“是预备役。”有认识的喊。洪卫把力量全部挤压到脚板上,拼命蹬,汗水湿润了他的脸庞,湿透他的身体,他埋着头,弓着腰,踩得车轮飞旋,速比摩托。西大圩决堤,后果不堪设想。但他知道,西大圩一直是全市抗洪战略要塞,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市政府不会毫无防范,他的心里又踏实起来。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因为毕嫣在那儿。洪卫奇怪,他觉得她的一切和自己不可分割,血肉相连,精神贯通。她是自己什么人呢?他搜肠刮肚,努力在浩瀚无垠的语言宝库中寻找一个恰当的名词给她定位。女朋友?对象?爱人?未婚妻……他不能准确把握自己的思绪,不想随意下结论。他知道,自己把爱情全部献给了雪儿,这对毕嫣并不公平。他也竭力想对毕嫣重燃大学时光如火激情,但他失败了,激情不再,仿佛患上爱情麻木症。其实他对她满怀感激:自己出身贫寒,家境一般,可以说相当一般,甚至低于普通市民家境。她却家境优越,养尊处优,开朗活泼,电视台当红主持的身份更是让她显得出类拔萃,镀上一层金光。严格说,两人并不门当户对,找到她做女朋友是自己一生的幸运。他有时不相信现实,恍若梦境:和雪儿缠缠绵绵三年多,清清白白;和毕嫣平平淡
淡交往数月,却有老夫老妻的沧桑和感慨。他对她没有初恋时的那份冲动,却把她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一份独特的情愫油然而生——只有对父亲对妹妹才会有的那份情愫。
洪卫赶至现场,跳下车,简单一锁,拔了钥匙,冲向决堤处。眼前场景令他心惊肉跳:西大圩上麻包层层叠叠,绵延十里,洪水惊涛拍岸,水位浸透麻包,人声鼎沸,场面壮观。西大圩决了一个大口,约二十米,两辆卡车停在缺口中央,水波汹涌,气势如虹,突破圩堤,冲向圩下。战士们手挽手组成一道绿色长城,护着卡车,水流湍急,“长城”摇摇欲坠。一批又一批的人呼喊着冲上去,肩上扛着沙包,手里抱着沙包,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穿军服的,穿汗衫的,穿背心的,打赤膊的……臂肘挽紧臂肘,口号嘹亮,队伍后面又是人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面队伍中,每个人都是一块坚韧的土,顽强抵挡着如注水流。后面人群里,每个人都是一个勇敢的将,冷静堆砌着坚固屏障。
“同志们,加油啊,坚持就是胜利,顶住!”一个中年男人挥舞着手臂,吼声如雷,扛袋沙包,奋勇前冲。
洪卫扭头一瞧,是市长,他惊奇地扫视左右,居然有许多市领导。
“薛叔叔。”洪卫突然惊呼,他看到了薛青父亲高大的身影站在队伍中,昂着头颅,挺着胸膛,顽强抵挡急流。洪卫勇敢地冲进队伍,清凉的水流让他浑身一激灵。薛父坚毅地对他点头一笑,松开一只手让他进来,挽起他的手臂。洪卫趁机插进去,用手臂把自己粘进队伍中。身后,是奔奔忙忙的人群,还有不少女同胞,扔着大包小包,沙包很快堆成结实的墙。
“一二三,坚如山。人定胜天!”
“人心齐,泰山移。战无不胜!”
“……”
战士们呼喊口号,口号雄壮激越,与水流呼应。洪卫也扯着嗓子喊起来,虽不能振臂,但绝对是发自肺腑,竭尽全力,与周围共振。水其实并不温驯,洪卫感觉到了千斤压顶,胸腔发闷,手臂酸麻,两腿发软。水流一股股向他们撞击,队伍成了蛇形,一会儿这儿凹下去,一会儿那儿凸出来。
“爸爸,洪卫。”
“薛叔叔,洪卫。”
洪卫抬头,一只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他们,毕嫣和薛青冲他们喊。薛父和洪卫对她们微微一笑,艰难地挺直身子。毕嫣深情地对洪卫一瞥,然后与薛青开始录制节目,洪卫心头一热。
“薛叔叔,顶住。”洪卫侧脸微笑,他听到了自己牙齿的颤音。
“小洪,我不行了……”洪卫右臂松懈,薛父像一颗松开的螺丝向后滚去,魁伟身躯砸向后面的麻包堆。水花飞溅,形成漩涡,薛父无力地沉进水中。
“薛叔叔!”洪卫松开左臂,一个扑跃,扎进水中,双臂乱舞,终于摸到薛父壮实的身躯,拼命拉拽,把他的头捧出水面。洪卫呛了两口水,满脸通红。
“薛主任——”
“老薛——”
“爸爸——”
队伍没有散乱,又有一批人冲进水中,队伍力量更加强大,根基更加牢固,堤坝终于加固竣工,洪水成强弩之末,低下穷凶极恶的头。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洪卫和大家齐心协力把薛父扶上岸,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爸爸!”薛青飞奔而来,紧攥话筒,泪水滴落。
“薛叔叔。”毕嫣轻轻摇晃他的手臂。
“没事,吃了点力,休息一下就好。”老薛闭眼摇摇头。
“快,送医院!”市长口气不容置疑。
一辆小车开过来,洪卫将他背上车,直奔人民医院。确实是劳累导致虚脱,挂了几瓶水,薛父脸色开始红润。又有十多名同志送进医院,紧急抢救。
西大圩保卫成功,洪卫欣慰不已。
晚上,市电视台配发专题报道:《欲与天公试比高》,报道了西大圩决堤,市领导身先士卒,解放军战士英勇无畏,人民群众自发参加,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保住大堤,保住城区,避免了家毁人亡的悲剧。广大市民猛然醒悟,方知获救经过,于无声处听惊雷,不免心惊胆战。他们立即买了水果,提了红糖糕点,到人民医院探望抗灾受伤的领导、战士和群众。
西大圩保卫战则是全市抗洪抢险的转折点,老天爷或许是被全市人民的坚贞不屈所吓倒,收敛暴虐雨水,露出明媚阳光。
上级领导精心部署,全市人民共同奋斗,野川洪水水位节节败退。八月初,水位完全恢复正常,城南中学从洪水中解放。艳阳高照,大水溃败,全市人民斗志昂扬,纷纷投入到重建家园的工作中。洪卫回家收拾了房间,把衣服等物件取出曝晒,连同自己阴沉了数月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