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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天空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沮丧着脸,继而哭哭啼啼,手舞足蹈。阴云密布,雨丝淅淅沥沥,电闪雷鸣。天空漏了,瓢泼大雨,倾盆大雨,磅礴大雨……
野川处于里下河洼地,里下河是一只锅,野川便是锅底。五月底,全市出现水灾,部分农田淹没,城区周围居民家里进水,抗洪抢险成了全市人民的头等大事。罗校长接二连三参加市里抗洪救灾会议,学校成立了青年突击队,严阵以待,洪卫名列其中。看电视,听广播,读报纸,灾情日益严重。全市人民焦灼不安,全校师生坐卧不安,洪卫密切关注新闻报道。
一九九一年六月,淮河、长江支流滁河、洞庭湖的澧水和安徽的水阳江都发生了特大洪水,太湖水位超过一九五四年的历史最高水位。截至六月底,全国有十八个省市区遭受洪涝灾害。受灾耕地面积一点三亿亩,倒塌房屋六十五万间,各项经济损失总和达一百六十亿元。此次雨期提前,降雨量大而集中,洪水来势猛,持续时间长。淮河流域和长江中下游地区,从五月下旬至七月中旬长时间、大范围连降暴雨,降雨量最高地方比常年多二到五倍,致使江、河、湖、水库的水位猛涨,形成洪水和大面积内涝。淮河发生了建国以来仅次于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七月中旬,太湖水位比一九五四年最高水位还高零点一四米,滁河接连两次发生有资料记载以来的最大洪水。松花江也出现了建国以来仅次于一九五七年的大洪水,水灾发生在夏粮收获和秋粮播种季节,造成两季作物减收,重灾区过分集中。安徽、江苏两省受灾人口占两省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七十,农作物受灾面积占播种面积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工业,特别是乡镇企业损失严重。从全国来看,长江干流、黄河、珠江、海河、辽河等未发生大洪灾,所以灾害是局部的。由于洪水发生在人口密集、经济发达地区,所以造成了严重的损失。洪灾发生后,国务院先后拨款二十二亿元人民币和十四亿公斤粮食用于救灾,并制定了对灾区人民的优惠政策。
“天公不公,国家不幸啊。”罗校长整天捧着只小收音机,走到哪听到哪,听到哪骂到哪,提心吊胆,仰骂苍天。野川,是全国农业大市,去年粮食总产量名列全国第二,棉花总产量名列全国第七,现在全市三分之一淹没水中。洪卫骑车,在环城公路极目远眺,一片汪洋,树木栽在水中,房屋砌在水中,只公路在洪水中顽强露出本色,水位与路面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市区部分房屋坐落水中,他的眼里充满茫茫一片白色,脑海里也一片茫然苍白,挥之不去。洪卫突然想起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即城,城即水,水在城里,城在水中,水便是城市的精华和灵魂。只是威尼斯令他肃然起敬,野川令他胆战心惊。他只从电影里看过这恐怖场面,水,成了城市累赘。城南中学办公室、教室、宿舍全部浸泡水中,学生全部停课,令人触目惊心。如此严重水灾百年未遇,仅一九五四年发生过,当年野川人心惶惶,市政府领导人民众志成城,竭力抗灾,但仍有大量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外出乞讨。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野川人民神经高度集中,严防死守,防止历史悲剧重演。罗校长每天赤着脚卷着裤筒,像一名农村基层干部,带领青年突击队队员,忧心忡忡巡视校园,对存有安全隐患的房屋一一排查,不厌其烦布置抗灾事宜。师生全部撤出校园,只有罗校长和青年突击队队员昼夜值班,踩着漫过膝盖的深水,像螃蟹一样斜身前行,溅起白花花水浪。
为力保学校安全,洪卫整日和同事待在单位,除大眼瞪小眼看洪水,倒显得无所事事。毕嫣忙得焦头烂额,穿梭抗灾第一线,火气尽现,喉咙沙哑。洪卫配了只数字BB机,电视台也为毕嫣配了只中文BB机,两人虽不能直接通话,但一串串奥妙无穷的数字让他们心领神会,心有灵犀,每天陶醉于对方的甜言蜜语。两天不见了,洪卫有点惦念,“嘀嘀”,BB机响起来。洪卫从裤腰带上拔出BB机,查看显示屏:540。于是,他满面春风,立即用校长室电话通过通讯台给毕嫣发了条中文留言:我也思念你。洪卫幸福洋溢,一股温暖在心底弥漫开来,就像这大水,他的周身沉浸在快乐中。
学校南边鱼塘已淹,找不到任何痕迹,全市成了一个大鱼塘。所有鱼塘承包人都双目灼灼,两眼红肿,他们用
世界上最恶毒最下流的语言,咒骂喜怒无常的天公,无可奈何地望着水位慢慢上涨,然后亡羊补牢,撒开渔网,尽量多捞点鱼——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鱼已无从知晓也不必知晓——到市场卖。其实,卖与送并无多大区别,因为鱼市供过于求,且远大于求,鱼价低廉得令人难以置信。全市人民一心一意到市场,在鱼摊前与摊主砍价削价,随心所欲买几斤,甚至几十斤,回家熬了鱼汤美美喝。喝腻了,又灵活地变换花样,早上煮汤,中午红烧,晚上油煎,再添个夜宵,弄个清蒸,早晚鱼打滚,以至见到鱼就会反胃。吃鱼不抵取鱼乐,白天,洪卫便和同事抓鱼。捕鱼不需任何工具,常常选一个教室,或办公室,或宿舍,堵上前后门,大家弯下腰,用脚踩,用手摸,一条条斤把左右的鱼便会跳跃翻滚,垂死挣扎。人和鱼开始斗智斗勇,人欢浪涌,大家大呼小叫,追逐鱼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自然,鱼儿筋疲力尽,束手就擒,直至被一网打尽。
晚上,青年突击队队员轮流值班,四人一组,值班必须在校园巡视,随时待命,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冲锋陷阵,保卫校园。洪卫自然与殷勤、全彪、丁得平一组,他们打着手电在校园巡视几圈。罗校长和住在校内的老师早已撤离,校园一片宁静。四人找间教室,搬几张学桌拼成一张大桌,盘腿而坐,掏出扑克,玩“跑得快”。桌边摆着一张张小纸条,上面分别写着“土匪”、“流氓”、“地痞”、“疯狗”、“笨猫”、“蠢猪”……密密麻麻几十张,还有一瓶浆糊。四人坐在桌上打牌,脚下是静静的洪水,倒也情趣盎然,意境深远。凌晨,几十张纸条变成四人脸上的挂历,大家都成了白面妖怪。丁得平脸上最多,除眼睛暴露,其他部位层层叠叠,倒像圣诞老人,却有些怪异。随着呼吸轻重缓急,鼓起一阵阵风,纸条飘飘扬扬,哗哗有声。全部贴完,他们把脸上纸条撕下来,稍稍休息,准备第二轮战斗。肚饿,洪卫便涉水取食物,他提了水瓶和救灾食品——美国的苹果和日本的饼干过来,大家两眼放光,像狼一样扑上去。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不是洪水泛滥,我们怎么能吃到美国苹果,日本饼干?怕是有钱难买呢。”全彪迫不及待抓起一只苹果,掀起衣角擦了擦,塞进嘴里猛咬一口,嚼几下,不由皱起眉,手一扬,苹果划出一道弧线,溅起一片水花,“呸,太难吃……”
殷勤、丁得平瞥一眼全彪,赶忙扔掉苹果,转身撕了饼干盒,抽出几片,放进嘴里。殷勤眉头紧锁,低头“噗”地吐到水里。丁得平“呸呸呸”连啐几口,破口大骂:“江山难改,本性难易,我们怕是上了美国鬼子、日本鬼子的当。他们真的是救灾来了,不好吃的全送来,什么玩意啊,也太小瞧我们中国人。”
“别太讲究,人家国际援助,够意思了。或许好的都被吃掉,剩下的就只有这些歪瓜裂枣。”洪卫肚饿,啃了一个苹果,味道还算甜,只是小了点,苹果皮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他又拿了黑呼呼的饼干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饥不择食,将就将就吧。”全彪无奈地啃起苹果。殷勤、丁得平倒了开水,抓着苹果、面包,狼吞虎咽。吃饱,大家身上又有了暖气,继续投入战斗,天明,四个人脸上找不到空白,一个个变成白骨精。
雨水肆虐,洪水暴涨。野川的天空已看不到太阳,野川人的心情和天空一样阴沉。灾情严重,洪水穷凶极恶,吞没良田,吞没公路,吞没房屋,吞没野川人的笑容……城南中学青年突击队充分发挥先锋闯将作用,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与洪水比速度,终于在学校完全浸泡洪水前把东西全部搬空。洪水漫过头顶,城南中学只剩教室屋顶有气无力趴在水面。学生停课,各行各业工作秩序混乱。
灾情牵动着党中央、国务院领导的心。李鹏总理得知里下河地区灾情严重时,十分焦虑地对省委、省政府和南京军区的领导同志说:“里下河地势低洼,下起暴雨来不得了,必须尽快采取果断措施,确保受灾群众的生命安全。”并决定亲临灾区视察灾情,慰问灾区人民。“李鹏总理来野川看我们啦!”全市人民奔走相告,拍手相庆,党和政府没有忘记我们!群情激奋,大快人心。
七月二日,阳光灿烂,蓝天碧云,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全市人民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
,街上张灯结彩,旌旗飘扬,巷道干干净净,标语醒目。虽然灾情严重,野川人民还是千方百计营造气氛,热烈欢迎李总理的到来。这可是解放以来国家领导人首次到野川,专程看望大家。准确地说,这是国家领导人第二次到野川。三十年前刘少奇主席曾来过,但他只是奔赴盐城顺便路过,并没停留。这次,李总理虽然日理万机,却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专程前来探望大家,何等荣耀,何等感人。每个人都像打了一剂强心针,大家欢欣鼓舞,怀着渴望的心情期待李总理,每颗渴望的心都激动无比。老人们又回忆起一九五四年的水灾,那时国家百废待举,经济不发达,市政府抗灾害能力较差,面对水灾,大家束手无策,不少野川人被迫流落他乡。这次水灾,市领导身先士卒,动员一切社会力量自救。全市人民同仇敌忾,风雨同舟,集中所有抗洪工具,与天斗,与地斗,与水斗,信心百倍。
洪卫一夜兴奋,一大早就醒来。他等不及喝毕母精心熬制的鲜汤,背了青岛六型照相机,隔了房门喊毕嫣,她不去,他便匆匆告别。大街上,市民喧闹,沸反盈天,像过节一样。洪卫四处打听李总理的行踪,一小时后终于如愿以偿:李总理将乘直升飞机抵达本市,降落于南郊旧公路与新环城公路交汇点。那儿地势开阔,过去是枪毙死刑犯的场所,现在是南北交通要道。洪卫骑车出发,从城南大桥向南,目标相距不远,只十分钟路程。有人呼喊着向南骑,但人数并不多。洪卫又呼了毕嫣,叫她同去。她阻止他,说去了南郊也看不见总理,到时安全措施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根本进不去,不如在城区大街守株待兔,事半功倍。洪卫觉得街上人多,不利拍照,自然选择李总理下飞机的地方。到目的地,约有百人仰望天宇,翘首以盼。
九点,众人仰着脸指指点点,欢声雷动:“来了,来了!”
洪卫抬头,直升飞机闪着银白色光泽,发出震耳欲聋吼叫,在上空盘旋一会,徐徐降落。群众欢呼着围上去,几辆小轿车飞驰而入。望着黑压压人群,洪卫便停下来,他觉得此时人群里面一定保安密集,森严壁垒,便支了车,掏出相机。几辆银灰色小轿车鱼贯而来,他想拍几张照片,却有些犹豫,不知拍照是否妥当。正在迟疑,中间一辆轿车匀速而来。洪卫惊呆了:车窗打开,李鹏总理挥舞草帽,红扑扑脸膛上留印着日照的痕迹,满脸微笑,慈祥地向群众挥手致意。李总理,是李总理!他距离自己不足一米,刚从眼前一晃而过!洪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若梦境。他想举起照相机,手臂却沉如千钧;他想跨上车,腿脚却重若巨石。他的身子僵硬,一时动弹不得。
“李总理,李总理!”
“我看见李总理了!我看见李总理了!”
人群骚动,惊喜不已。
“李总理,李总理看望我们灾区人民来了!”一个老人哽咽着,右手还在空中挥动,两行清泪滚落而下。
人群随着车队向城区移动。洪卫冷静了一会,也骑车追上去,进城后,才发现李总理根本就没进市区,群众仍拭目以待。
“李总理上哪里去了?”
“李总理向哪个方向了?”
大家互相探寻,焦急等待,抓着欢迎标语垂头丧气。终于,洪卫得到准确消息,有人看见车队从城南大桥向东了。他便到城南大桥下等,这是进城出城必经之地,李总理肯定会经过这儿。临近中午,几辆小轿车由城南中学方向开过来,洪卫激动地趋步上前。车窗关闭,看不清车内,他没看见李总理,但知道李总理就在车内。轿车拐向南郊。
“李总理要走了吗?怎么不进城吃午饭?”洪卫揣摩着,打听着,大家纷纷摇头。
终于有消息传来,李总理马不停蹄,立即赶赴无锡视察灾情。“哦……”众人脸上写满遗憾。一会儿,直升飞机像一只大鹰飞上天空,银光闪闪,在空中盘旋了一会,昂着头刺向远方。
大家呼喊着,向空中招手。
洪卫的眼睛湿润了。正是吃饭时间,李总理在他牵肠挂肚的灾区忙碌了两小时,没休息片刻,又到其他灾区现场指导工作了。洪卫突然仰起脸,扬起手,对着阳光,对着空中呼喊:“李总理,我们灾区人民忘不了你——”
呐喊悠悠,回声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