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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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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卫进入实习关键时期,他匆匆赶回省城。

    他的身影出现在宿舍,同学吃惊地瞪他。他面容消瘦憔悴,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衣衫脏污邋遢。短短几天,那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洪卫无影无踪,倒像个稀奇的外星人,引得大家放心不下,围上来问寒问暖。他们知道他的性格,从他的外貌轻而易举就推断他家出了什么变故。洪卫被同学深切的关心打动,看着一张张亲切的脸,立即决定隐瞒实情,不让大家为他操心。他突然笑了,轻描淡写找个借口掩饰过去。等大家放心散开,他收拾衣服到浴室洗了澡,早早上床,却睡不着,便找了颗晕车药代替安眠药,倒水服下。这一夜,他睡得非常安稳。

    第二天是星期日,也是洪卫的生日,一个普通而不普通的清明节。普通就在于它不过是宇宙周而复始中的平凡一天,不普通就在于它是洪卫大学生活最后一个生日。雪儿约好为他过生日,他答应了她,但说好不准买礼物,她也只好答应。

    又是阴雨绵绵,似乎这样才能增加清明节的凄凉。洪卫挎了包,塞些水和糕点,早早到五台山等雪儿。当她走近他,满脸的阳光瞬间消失,伸出手爱怜地抚摸他的脸:“怎么了,这么瘦?洪伯伯……没事吧?看你,这么疲惫,要学会照顾自己。”

    她伸出一双娇嫩的手,从他的肩头取下挎包,背到自己肩上。

    洪卫心灵为之一颤,笑容爬上脸庞:“没事,缺少睡眠,补一下就行。今天一切听从你的指挥,到哪儿玩?”

    “别骗我啊,没事就好。”雪儿一脸纯洁,“要玩就要玩别人不玩,才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乐趣。我们去捡雨花石,好吗?”

    “好啊,烟雨蒙蒙中捡雨花石,多么诗情画意又意义深远的生日。”他为她的天真浪漫所感染。他无从知晓她的主意是深谋远虑还是心血来潮,悄悄决定,调整脸上的表情,掩盖内心的痛苦,忘却一切烦恼,陪雪儿痛痛快快地玩,让她开开心心过一天。他重新夺了包背到肩上,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乘公交车到雨花台。雨花台烈士纪念馆刚刚竣工,主要增设了资料翔实的展览大厅和巍然冲天的纪念碑,中间池塘碧清,视野开阔。展览大厅和纪念碑遥遥相对,大气磅礴。他们走到纪念碑下,极目远眺,雨丝如发,天空阴沉,一如洪卫的心情。雪儿如欢快的百灵,时而双手张开,仰脸等雨,时而对他喋喋不休诉说,兴奋异常。他们歇了会,便从纪念碑东坡而下,下面是烈士群雕像。洪卫突然大失所望,近在咫尺,中间却隔了一道两米宽的沟,深约两米。雪儿突然拍掌欢叫起来,洪卫循声望去,原来不知是谁搁了块树段,宽仅二十公分。

    “过来,我们就从这儿过去。”她惊喜地一指。

    “雨天湿滑,危险,还是绕道吧。”他掂量掂量,不想冒险。

    “不嘛,我从没走过独木桥,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独木桥啊。今天,就要你搀着我从这儿过,不准偷懒。”她的眼睛明亮闪烁。

    洪卫很少见过雪儿如此撒娇,撒娇的雪儿如此妩媚。如果不是父亲像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心头,他真想把她抱起,在空中旋转成飞碟。他犹豫一会,伸出手紧紧抓住她,低声提醒:“一定要小心啊。”

    “噢。”雪儿乖巧地回答。

    他们手搀手跨上树段,眼睛扫描脚下,如履薄冰,两只空手张开,如扬起的翅膀。挪到中间,雪儿终于控制不住,为两人木偶般滑稽动作笑起来,全身颤动。洪卫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随之抖动,连同他的心。两人成了摇摇欲坠的房屋,岌岌可危。洪卫顽强地挺住,把全身的力气凝聚到手上,紧紧抓住她,不敢松懈,手心全是汗。雪儿脸色倏变,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嘴唇哆嗦,吓得说不出话。他稳住身,瞄准机会,迅速在木段上踩了几步,猛力一拉,跳到路上。雪儿跌跌撞撞踩到踏实的路面,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四目相接,雪儿给了他一拳,两人哈哈大笑。

    在山坡没找着漂亮的雨花石。他们吃了些东西,喝了点水,雪儿带他到菊花台。洪卫不认识路,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有老老实实跟着她。两人歪歪扭扭向郊区走了很远,才到目的地。菊花台,埋藏着皖南事变中被叛徒杀害的新四军政委项英、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副参谋长周子昆等烈士。水泥墓地棱角分明,巍然凝重,静静掩隐于青松翠柏之中。洪卫远眺,天地辽阔,微风轻拂,沙沙作响。

    “真是理想的葬身之地,可惜我没这福气。”洪卫郁郁寡欢。

    “人生的许多幸福你都没来得及享受,怎么倒想到死,没出息。”

    “其实,生死不过一线。”想到母亲和父亲,洪卫神情黯伤。

    “怎么,不开心啦?答应我,让我陪你过一个愉快的生日,好吗?”雪儿善解人意地挽着他,“我答应不给你买生日礼物,但想亲手捡一块漂亮的雨花石送你做纪念,我们南京的石头闻名全国呢。”

    洪卫点头。南京因六朝时守卫建康军督临江用石头垒就军事阵地,石头与“城北一十里,周围三里,

    高十七丈的四望山相接”,又名石头城,李白更有“石头巍巍如虎踞,凌波欲向沧江去”名句,南京石头的出名最数雨花石。“雨花石是花形的石,是石质的花,凝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孕万物之风采,质美、形美、纹美、色美、呈象美、意境美,是一种天然花玛瑙。”雨花石经过磨光加工,镶些典句名画,身价陡增。因物美价廉,冰清玉洁,晶莹透彻,成市场俏货,记载南京的历史和荣耀,成为南京一种独特的人文景象。

    他们到河边泥地里翻找雨花石。雪儿喜欢它的纯朴,它们埋藏泥地,静卧溪底,默默无闻,却让人振奋。他们精心翻找,细心寻觅,双手在泥水中耕耘。雪儿每翻到一块小巧玲珑的石头,就大呼小叫,两眼放光。菊花台地处偏僻,树木繁茂,野草杂生,天高地远中,只有他们两个。雨丝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像个顽皮的孩子,他们也像两个顽皮的孩子,手成了泥手,裤角沾满泥土,鞋子陷进烂泥。他们的手在地上翻飞挑拣,如觅食的鸡,头上脸上湿漉漉的。雪儿全神贯注地翻找,脚下是一小堆挑选好的石块。

    “硕果累累了,回去吧。”洪卫喊。

    雪儿笑笑,并不回答,目光坚定而虔诚,双手继续在沟溪里翻。洪卫有些累了,洗了手站起来,掏出饮料喝几口,怜爱的目光扫向雪儿。她的长发卷到胸前,随风轻柔地飘动,她的柔美的身体轻扭慢移,婀娜多姿。他眼睛发痴,思维发散,仰头喝饮料,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雪儿,瓶口对准鼻孔倒下去。他的鼻孔成了辣椒罐,饮料从鼻孔喷出来,他剧烈咳嗽,眼泪呛出。

    雪儿从专心致志中清醒,扭头关切地问:“怎么啦?”

    “没事,呛了……一口。”洪卫摆摆手。

    雪儿兴奋地举手高喊:“我找到一块漂亮的雨花石!”

    洪卫过去,接过雨花石,其实不过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白底红纹,比拳头略小,精巧玲珑,色彩艳丽,光滑圆润,成鹅蛋状。他赞叹道:“雨花石分为绝品,珍品,精品,佳品,观之爽心悦目,赏之意安体泰,可惜难寻,这块果真漂亮。”

    雪儿笑着看他:“找一块漂亮的雨花石不容易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天遂人愿吧。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虽然普通,却不普通。”

    “哪儿不普通?”洪卫反问。

    “历史啊,雨花石的历史,还有今天的历史。”雪儿歪着头,接过雨花石,掏出手帕,反复揩擦。

    洪卫佩服她的聪颖,情不自禁搂住她。他的心剧烈跳动,他听到了她的心跳,那是她的心语,柔柔的,一如她悦耳的声音,她的心在与自己共振。

    “洪卫,这块雨花石质朴而美丽,形状如心,它代表我最真挚的祝福: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接过雨花石,紧紧握住,连同她的手。

    “不要离开我,一定要留在南京!”雪儿温柔地抱住他的肩,热气呼到他的脸上。

    他的脑海里闪出父亲悲痛欲绝的神情,悲哀弥漫了他的胸腔。

    “看着我。”雪儿拨正他的目光,“不要离开我!”

    “嗯。”洪卫心烦意乱,眼光迷离。

    “优柔寡断,不够坚决。”雪儿不满地盯住他的眼睛。

    “嗯。”洪卫郑重地点头。

    雪儿笑了,洪卫也笑了,却有一股咖啡的味道。他们就这样默默拥抱,任风儿吹起头发,任雨丝浸润心灵。

    傍晚,雪儿带洪卫回家,她家在江苏师范学校内,距雨花台不远。他是第一次到她家,仓促不安,她一手拎着雨花石,一手牵着他。

    跨进雪儿的家,洪卫感到一种踏实。虽然是校长的家,却不特殊,低矮的平房,平凡的装修。

    “怎么像两个摸鱼鬼子,逃荒的吧。”白校长笑盈盈迎出来。

    雪儿一吐舌头,带洪卫溜进去。

    雪儿的父亲、哥嫂都在,济济一堂,客厅显出了狭窄。雪儿母亲从厨房出来,身上扎着围裙,手里抓着勺,优雅的笑容难掩家庭主妇的形象。伯父取了两双暖和的拖鞋,哥哥泡了杯热茶,嫂子端了热气腾腾的脸盆,映入洪卫眼帘的全是荡漾的笑脸,他沉浸在温暖的海洋中,让浓烈的亲情包裹着。他换了鞋,洗了脸,喝了茶,全身发热。一家人围着他,谈天说地,他的拘束一扫而光。雪儿的小侄子摇摇摆摆转着圈,像可爱的唐老鸭。洪卫深受感染,看哥嫂一高一矮,相得益彰,想起雪儿讲过他们走路的故事,便在心底偷笑。

    一家人围桌而坐,雪儿端上生日蛋糕。洪卫过了一个温馨的生日,泪花在眼眶闪烁。泪光朦胧中,他礼貌地一杯杯敬酒。欢声笑语中,他醉了,迷迷糊糊中,感受着快乐和温暖,忘掉了一切烦闷和苦恼。

    吃完晚饭,洪卫告辞,伯父和雪儿送他到公交车站。车停,伯父握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小洪,未来属于你们。”

    洪卫点头,转身跳上车,望着父女俩的身影,心里沉甸甸的。

    星期天,洪卫回了趟家。豺哥打电话告诉他,洪妍准备放弃高考,他心急如焚。

    父亲花去三万元,虽然生命无虞,却瘫痪在床。肇事司机杳无音讯,沉重的医药费只能自背。父亲为兄妹所存的一点积蓄杯水车薪,剩下的全是豺哥仗义垫付。洪卫在电话中对他感激涕零,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动,只会反复说一句:“豺哥,每一笔钱我都会还你。”

    “还什么还。哥的钱不是偷鸡摸狗弄来的,每张钞票都沾满滴滴汗水,但哥心甘情愿为你家花。马有失足,人有落难,谁一辈子都不会顺风顺水,你们一家不容易!这辈子哥没读几本书,最崇拜有知识的人了。你们集中精力放心学习,家里的事有哥照应,只是将来发达了别忘了哥就行。”

    洪卫静静听,他知道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他痛恨命运的不公,让父亲身残却让肇事者逃匿。他又庆幸命运的垂青,让他遇见豺哥。在这世界上,有钱的人未必讲义气,讲义气的人未必有钱。洪卫是幸运的,豺哥既讲义气又有钱,没有义气他不会帮,没有钱他不能帮。

    父亲被接回家休养,张姨照顾周到,体贴入微。本来是临时性的,她却被洪家特殊家境感动,主动提出帮下去,父亲摇头拒绝。张姨是个明白人,明确表示,她不缺钱,是真心实意帮助他家。她的义举感动得大家热泪盈眶,洪妍哭成泪人,觉得张姨就是高悬在她家屋顶的一轮太阳,自己只是一片阴影,与她相比自己太渺小。她与洪家素昧平生尚能出手相助,自己作为女儿却不能为父亲尽些孝道,眼睁睁看父亲成了残废,无能为力。父亲躺在床上无助地垂泪,责骂自己眼大无光与汽车相撞,连累了子女,连累了豺哥和张姨。他击打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唉声叹气,失去生活勇气。洪妍突然想起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决定辍学照顾父亲。

    正是高考冲刺最关键的时候,洪妍果真不上学。父亲望女成凤,哭着哀求,她却无动于衷。

    父亲拒绝治疗,洪卫赶回家。

    “爸,我们爱你,你要安心养病,你会站起来的。”洪卫的语言是苍白的。他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紧贴着高耸的颧骨,空洞的眼睛突然滚下泪珠。

    解铃还需系铃人,洪卫当即找到了洪妍。在他眼里,妹妹是幼稚的,需要自己的照顾。猛然,洪卫觉得妹妹长大了,她不仅亭亭玉立,脸上居然有了沉稳的表情,他大吃一惊。

    “洪妍,高考在即,你要争分夺秒才对。考上大学,你才对得起自己的十年寒窗,才对得起哥哥的殷勤期望,才对得起父亲的养育之恩!”洪卫大发雷霆。

    “哥,你忙去吧,好好读研,为雪姐姐。爸暂时有我和张姨照顾,我大学不上了,早点儿工作。”洪妍躲开视线。

    他的脑袋“嗡”的炸开,目光直直地看着妹妹,觉得她真的长大了。他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逞什么能,你一定要考大学,其他不用你考虑!”

    洪妍没见过哥发这么大火,抿了抿嘴唇:“哥,我知道你的痛苦。你读研吧,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雪姐姐值得你去付出,她是位难得的好嫂子。”

    洪卫沉默了,内心翻江倒海。他恨那个道德败坏的司机,见死不救,逃避了法律。他恨命运的不公,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彷徨,迷惑,煎熬,头痛欲裂。

    “在我们家还轮不到你。论性别,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力量比你大;论身高,我比你高,天塌下来,有我顶;论经济实力,我马上毕业工作,你还没有挣钱的资本。”洪卫勃然大怒。

    豺哥、张姨轮番劝说洪妍,那一晚,洪家电灯亮到凌晨。

    洪妍终于屈服,不情愿地捡起书包,哭哭啼啼冲出去。洪卫走进父亲卧室,父亲闭着眼,唉声叹气。

    “爸,想开些,我马上毕业了,一切会好起来。”洪卫安慰了几句,回卧室休息,蒙头睡了两小时,就赶回省城。

    到南京已是下午两点。他在街上转了转,便到省政府礼堂看《红高粱》首映式,是学校宣传处发的电影票。影片以红色为底色,血红的画面,血肉横飞的场景,野性的爱情,刻骨的国仇,编织成一幅壮丽壮观的轴卷。洪卫热血沸腾,电影拍得太美了。女主角巩俐天生丽质,表演淳朴自然,就像雪儿,好看的笑容活脱脱就是雪儿的翻版。现在,自己正处于一个非常时期,是自己一个人的战争,他感到周身洋溢着一股殒身喋血,粉身碎骨的冲动。自己是男人,男人应该有男人的责任心,应该成为家庭的一根栋梁,支撑起一家全部的困难苦难灾难,像“我爷爷”那样奋勇向前,向前!走出影院,洪卫的耳畔还回响着激昂的旋律:“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头……”

    晚上,洪卫把自己孤零零关在教室。他摊开稿纸,默默呼唤雪儿的名字,思念奔涌宣泄。他叙述了父亲的伤残,妹妹的学业和自己的决定。钢笔如刀,仿佛在剥离自己的皮肉和灵魂。“吱吱”,他听到了皮肉分离的哭泣,灵魂泣血,血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