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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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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日 迷雾

    假如爱不是遗忘的话

    苦难也不是记忆

    记住我的话吧

    一切都不会过去

    ——北岛《无题》

    [2009年2月19日]

    “你有没有去过斐济?”孔隆侧过头看着凌彤,他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干净的下巴构成了充满雕塑感的侧脸。

    凌彤抬起眼睛看了看他,面无表情,也没有回答。

    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的桌上,继续说:“斐济有一种会发光的海藻,在夜晚的海面飘来飘去,就像这座城市的灯火一样。有机会的话,我想带你去看。”

    他声音温和低沉,视线一直紧贴着凌彤的眼睛。说完这句话后,他们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背景音乐正播着Beatles的《Yesterday》。灯光里,这一切就像电影画面般充满流畅又迷离的美感。

    坐在邻桌的夏寅听到这里差点扑哧笑出声,立刻抬起手捂住嘴。她转过头,小声问旁边的陆之辰:“这也是你教他的?”

    “怎么可能?我的招数一般都很正常。这种神来之笔应该是孔隆自己的灵感。”

    “你没看过《盗火线》吧?”夏寅问,“电影里,罗伯特德尼罗带着个漂亮姑娘在自己家阳台上看灯光,然后提到了斐济的海藻,跟恐龙哥哥今天的台词一模一样。”

    陆之辰愣了两秒钟,尴尬地一笑,还替孔隆心存侥幸:“凌彤应该……也没看过吧?”

    “看过啊,她跟我一起看的。”

    “不会吧?那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噢,她跟普通人不一样,笑点比较奇怪。要不要测试给你看?”

    陆之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夏寅端着自己面前那杯蜂蜜绿茶站起来,三两步走近邻桌,放下杯子,杵在两人中间喊了一声:“Supplies(Surprise)!”

    一秒钟之前还面无表情的凌彤忽然就“噗”地笑出声来。

    “原来你们做过我发的脑经急转弯?”孔隆并不在意如此电影感的画面被人破坏,反而抓住了她这一笑的重点。

    凌彤指指夏寅:“她非要做。”

    “我?”夏寅一支手指指着自己,正欲反驳,随即反应过来,“呃,是啊,恐龙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很‘Supplies’?”

    话音还没落,夏寅就感觉自己的屁股被凌彤狠拍了一下。

    ……

    夜深了。位于十七层的公寓里,她们刚收拾完行李,并排坐客厅聊天。

    “其实你并不讨厌孔隆,对吧?”夏寅把烟换到左手,右手顺势搭在凌彤肩上。

    凌彤略微弯腰,帮她将茶几上的烟灰缸往左边推了推:“我今晚跟他坐在一起,是因为你跟陆之辰特意把我身边的位子让给他。”

    “我说的不是座位,而是你的确不讨厌他总发短信给你。”

    “他发来的又不是他的照片,我为什么要讨厌?”

    “你就嘴硬吧,肯定有什么原因让你不愿意喜欢他。为什么?”

    凌彤往后挪了挪,挺直了身体,两手交叠在胸前:“马桶堵了灯泡坏了找物业,车在路上抛锚自己能搞定,外出遇到歹徒还不知道是谁死,我生活上也不需要照顾,所以我想不出有需要男人的理由。”

    “是,女超人彤彤!”

    “喂,我警告你别这么叫!”

    “不然怎么样?”

    “不然以后出门你自己打车。”

    “威胁我?”

    “不行啊?”

    “哪天你要真有拒载的企图,那也得你找得到自己的车才行。你忘了我干什么的?”

    凌彤瞪着她,她也瞪回去,两人都笑起来。

    “早点睡吧,明早要出发。”凌彤拍拍夏寅。

    她们站起来,凌彤刚要进卧室,只见夏寅从隔壁门里探出头:“晚安,女超人彤彤!”接着砰地一声飞快地关上了卧室门,凌彤扔过去的抱枕打在了门上。

    深夜时分,整个小区静默在冬天的尾巴上。

    高楼里亮着灯的窗陆续一盏一盏灭了,屋外寒风掠过路灯扑在每一扇窗上,最终却没有惊起任何声响。

    她们抵达台北后的第二夜,出租车在披满灯火的夜色里滑行。下过雨的路面反射出路灯的光晕,二月的台北虽然还没过完冬季,在15℃的气温中,雨依然有温暖湿润的触感。

    夏寅一路沉默,坐在后座右边看着窗外。

    “在想什么?”凌彤问。

    夏寅这才回过头:“你知道吗?在101上能够看到整个台北,而国父纪念馆门前够看到整个101大楼。”

    “你想看?”

    “我看过了。”

    车在前面减速右转。喧闹的行人、悬挂路旁的霓虹灯、街边的音乐和不时从身边飞速擦过的摩托车让整座城市的夜在细雨中沸腾起来。

    她们在路口下车改搭捷运。二月的雨夜温柔得像梦境,捷运站穿堂玻璃上的旋转木马剪影轻轻动了起来,仿佛她们千里迢迢地奔来,只是为了告别现实世界,走入这期盼已久的幻觉之中。

    出站后,她们随着人流汇入一条拥挤喧闹的街。街并不宽,道路两旁挤满亮着灯的夜店,音乐声震耳欲聋。

    夏寅和凌彤分别走进了马路两侧相对的两家店。

    凌彤进来后并没有落座,径直上楼进了洗手间。女洗手间最后一格墙上有扇朝着街的磨砂玻璃窗,将视线里的街景过滤成一块朦胧又斑斓的调色板。她钻进最后一格,锁好门,迅速脱下外衣,露出一支CZ75BD——枪身小巧,布局精密,使用9mm巴拉贝鲁姆弹,弹匣容量15发,射击精度高。

    她打开一把不到五厘米长的折叠玻璃刀,对着外墙的磨砂玻璃窗轻巧地切割出一个圆孔。

    街的另一侧,夏寅走到吧台边坐定,心不在焉地点了一杯薄荷酒。打开手袋拿烟,发现凌彤在里面放了一支打火机。此时,她手机震动了起来。

    电话那端,凌彤准确无误地做出已经准备好的暗示:“路上塞车,你等等我。”

    “没关系,我也刚到不久。你什么时候来?”夏寅说着站起来,与四周的客人保持距离,音乐声有点吵,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身边没人了,说吧。”

    “你可以换座位了。”

    夏寅瞥一眼那张桌子——临街那侧从大门往右数第二扇窗户边,桌前有人。

    “好。”她挂断电话,看了看显示屏上的时间,朝约定的座位走过去。

    那张桌边坐着一个很普通的年轻男人,他坐的方向是对着门,桌前按约定摆着一本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夏寅端着酒杯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脱下披肩,将手肘自然地撑在桌上,语气礼貌又温和:“不好意思,我可不可以坐这里?”

    他顿时闻到她身上那股清雅的莲花和柚木香气。

    她随即将宝蓝色的手袋放到桌上。男人瞥了一眼手袋,表示确认了她的身份,脸上浮出一丝事务性的笑容:“请随便坐。你介不介意把太阳镜摘下来?”

    “介意。”夏寅丝毫没有要去碰太阳镜的意思,只抬起食指,轻轻往透明烟灰缸里敲落烟灰。

    “好吧,随便你。”他摊开手,露出笑容。他大概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人在哪里?”夏寅没有理会他的提问,声音恢复到不带感情的直线状态。

    面前这位委托人丝毫不显得紧张,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回答:“应该快到了,我约的是九点四十。你真的能保证我不会有麻烦?”

    “我会处理好。今晚,这里所有人都会是你的证人。”夏寅说这句话时,忽然莫名地感受到一丝不安。

    凌彤裤口袋里一阵轻微而规律的震动,她拿出手机,只见屏幕上一行字:“什么动物经常被贴在墙上?”发件人是孔隆。

    她眉头一皱,将手机放回裤口袋,端起枪透过小孔重新看向窗外。

    在涌向Pub的人流中她发现一个并不陌生的男性身影,穿着夹克和牛仔裤,头戴棒球帽,双手插进裤袋,正往夏寅所在的那家店走去,距离大门不到二十米。

    她大约一年前见过这个人,就在公安部外事局。是ICPO的人。瞬间,凌彤心猛地一沉。

    她抽出手机拨夏寅的号码,那边接听得很快。就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藏身的隔间门外有动静。

    “快走。”她说完这两个字,丢下手机,一脚踩了上去。她的登山靴顿时将手机踩碎在地板上,门同时被踢开。

    站在门外的是陆微微,她们举着枪指向对方,在狭小的空间里对峙。

    “又是你。今天整件事其实是你们的计划?”凌彤沉声问。

    陆微微居然缓缓放下了枪:“情况有变化,你很危险,Edmund让我带你回去。”

    凌彤握着枪一动不动:“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已经相信我了,否则你不会问这么多余的一句话。”陆微微将枪收回腰上,从口袋里拿出PDA,将屏幕对着凌彤,“放下枪,看看这个用Veronica命名的文档。顺着你发回来的线索,我们找到了很多东西。”

    “把文档打开,你来翻页。”凌彤依然握着枪。

    如果情况没有变化,凌彤不会这个时候来电话。夏寅盯着手机屏幕上凌彤的大头照,内心的不安在一瞬间飞速上升。她接起电话,只听见两个字:“快走。”接着是一声巨大的碎裂声——凌彤踩碎了手机,她有危险,不想让对方追踪到夏寅。

    Pub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盖过了手机听筒里的动静,她平静地挂上电话,神色如常地从桌上拿起那个宝蓝色手袋,缓缓站起身换到了对面坐下。看见夏寅忽然坐到自己身边来,男人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吃惊完,只感觉腰上忽然被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顶住,他知道那是什么。

    夏寅把头靠在他肩上,凑近耳朵轻声说:“搂住我的肩膀,站起来,跟我一起从这里出去。”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环绕住夏寅的肩膀,两人像情侣一样亲密地走出了大门。

    “什么时候可以放开我?”男人问她。

    “别装了。你这么冷静,肯定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放你。往前走。”夏寅整个人都还靠在他身上,右手握枪紧紧地顶住他的腰。

    “你的枪没开保险,我随时都可以推开你。”

    “你不会。如果你有把握比我快,根本不会跟我废话。”

    “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走出这条街。”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完全听不出一丝紧张。

    夏寅下意识地将枪用力往里顶过去:“我也给你们一个建议。如果Christine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得不到名单。”

    这时,他的语调才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你果然知道名单的事!”

    “不止。我还明白了你们是谁。我这点小偷小摸不值得花这么大力气设圈套,唯一的可能是你们想要名单。陶远那件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有问题可以跟我回去问。我给过你建议,不要走出这条街。”

    “好,最后一个建议,让你后面的兄弟离远一点,免得被我误伤!”夏寅一脚踢开他,转身拔出枪对着地面连开两枪。街上的行人陷入混乱,尖叫着慌不择路地散开,夏寅转过身脱下外套踢开高跟鞋,接着瞬间混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他只看见地上落下一件浅灰色外套、一双黑色高跟鞋和一个空的宝蓝色手袋。他自始至终没见过她取下太阳镜,当她脱去外衣混入人群,就像一滴墨汁混入大海,可辨认的特征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闻了闻,外套上散发出清雅的莲花和柚木香气。

    文档一页页往下翻,凌彤的表情一点点往下沉。终于看到尾,她握枪的手丝毫没有动:“我需要跟Edmund通话。现在。”

    陆微微点点头:“把枪扔过来,我就给你电话。放心,我不会趁机偷袭你,因为我确定你不会伤害我。除非你不服从,我们不会强制带你走。”

    凌彤看了她一眼,卸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揭开马桶上的水箱盖将枪丢了进去。

    陆微微见状叹了口气,还是拿出手机,接通电话递给凌彤。

    Edmund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过来:“跟Vivian走,这是命令。”

    “谢谢你设计这么大的场面让我脱身,但我不能走。我不能就这么失踪,我必须回去把该做的事做完。”凌彤说。

    “你的处境很危险,越快脱离越好。任务不用担心,我另想办法。”

    “我会保护自己,也会拿到名单,”凌彤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拿到名单后,我会按计划拘捕夏寅。但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失踪。”

    “我想Vivian已经给你看过资料了,你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在一个很危险的位置?如果不做这么多事,我甚至没有办法保证给你今天这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Edmund,你有两个选择:让陆微微给我一枪,或者放我回去。不要尝试强制带走我,你了解我的。我跟她都是你下属,你不会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伤亡。” 凌彤坚定地缓缓说出决定。

    “如果你认为现在不能退出,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你告诉我的,现在我是一个贼,我是夏寅的同伴。她对我的信任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同伴,我可以出卖她,拘捕她,但我不能让她接受我消失她幸存这种结局。如果她将来要面对法律制裁,那是她罪有应得;但我的失踪是她不该承受的,她不能接受搭档再一次在她面前出事,没人有权利给她这种打击。我加入这场游戏的结局是唯一的:是我拘捕她,不是我不明不白地消失!不管你认不认同,我的理由只有一个——无愧于心,有始有终。”

    电话那端沉默半晌,Edmund终于开口:“把电话给Vivian。”

    陆微微接过电话,听了片刻,默默挂断。她从腰后拔出枪,转过*照着凌彤的额头敲了下去。血流下来,凌彤通透的白皮肤被衬得异样惨白。

    力度刚好,没伤到骨骼。

    陆微微交给她一张卡:“这是我住的酒店房间,拿着房卡。今晚我不睡那里,你用那间房不会有人发现。过了半夜处理好伤口再出门,免得引人注意。”

    “谢谢。希望下次见面不用再被你打破头。”凌彤披上进来时脱下的冲锋衣,按住伤口,把帽子戴上,接过房卡走出了洗手间。

    头顶上的夜色无边无际地向前铺展,她独自走在台北街头,忽然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渐渐变轻、缩小,一直到不复存在。她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