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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忍唤她,她只当没听见。
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忍也觉得自己很奇怪,直到他挡在阿狸身前,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般做。
为何要挡住她,挡住了又要说些什么?
她好小,小到他一只手就能将她抱着离开地面。
抱她?
为何会想到要抱她?
王忍连忙向后退了两步。
他被自己诡异的想法吓到了。
他已经成婚了,妻子还是这世上最尊贵,最美丽,最纯善的女孩子。
他怎么还想着抱眼前这个丑丫头?
“王侍君,好巧。”躲不过,阿狸只能微笑着见礼。
心思百转,嘴角微扬:“殿下,好巧。”
他眼若秋光,就算忘记了她,也还是那个风光霁月的王四郎啊。
他的身边没有她,依旧过得很好。
樱花飘落,流泉淙淙。
说完这一句,便是相对无言。
他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想努力地看出点儿什么来。可除了微亮的光芒,温和而疏远的笑意,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其实,昙司空死的那天晚上,他便注意到了她。
莫名地心跳,只要看到她,就控制不了。
还有,更加莫名的是,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望她的肚子……这是什么毛病?
气氛尴尬之间,鸡鸣寺中钟声响起。
阿狸心底这才长出一口气:“王侍君,阿妩到了,我们也进寺吧。”
说完,也不等王忍回言,便转身急步出了小亭。只留下王忍一个,眸光转暗,望着她逃也似地,急匆匆消失在樱花林中的背影。
***
在阿狸印象中,什么赏樱会,赏菊会,百花会之类的,名义上看花,实际上相亲的集会,一般都会让京城郎君同贵女们诗词歌赋,歌舞书画等等才艺表演上一番。可这次却不同,司马妩决定做个小游戏。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在场众人以抽签方式分为两队,两队以赤玄二色发带区分,赤队由司马妩带领,玄队则归属于阿狸。参加者每人都配给一张弓/弩,三十支木箭,木箭的箭头包着棉丝,棉丝上又洒着磷光粉,中三箭者出局。最后先到山顶,找到金龙丝绦的一队为胜。
听完规则,阿狸心想,这么危险的游戏,真的适合在场的这些贵女郎君们么?
但看到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阿狸耸肩一笑,她还真是多操这份儿心。
歌舒瑾也站在台上,皓白锦袍,迎风招展,四目相对,他还对阿狸微微一笑,极其善意。
明明切开是黑的,可却喜欢穿白色,芝麻馅汤圆,也真是好笑。
歌舒瑾身后是王嘉,阴柔得像个女孩子。一身石榴红衣,晨雾花香,朝霞氤氲间,他眉似青山黛,眼若水波横,原本不健康的白色肌肤略略浮红。
据王忍说王嘉这病并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不足,似乎是落水后,得了风寒,却来不急医治落下的病根。
阿狸曾一度以为王嘉把她当作是朋友,他虽然话很少,却在她同王忍赌气的时候安慰她,还送她果酱,在孙诩的事情上也帮了她大忙。可还是他,在那日留仙殿众臣逼宫时,他选择了站在她的对立面。
瞳摇琥珀,淡极至艳。
他总是那样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边,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又似乎无话可说。
是啊,有些人,永远做不了朋友。
抽签结束,阿狸结上玄色滚金边的发带,背背弓/弩,站在小台之上集结她的“士兵”。
先看阿妩那一队。
雄姿英发世家郎君三十人,武将家的巾帼女郎十人。
还有当年歌舒氏的少族长,如今统领一方的荆州刺史歌舒瑾,再加上白马银枪,以一当百的中书令谢翡。
十分完美。
阿狸回头再看自己这一队,身娇体弱,拎弓都嫌累的女郎三十人,风度翩翩,看样子根本拉不开弓的文臣家郎君十人。
什么“你踩到我的裙子了”,“你碰坏我的发簪了”,“你勾到我的流苏了”之类的娇嗔不绝于耳。
还有两个比较熟悉的,病秧子王嘉,手无缚鸡之力王忍……
十分寒碜。
阿狸想,这大抵便是传说中的死亡之队吧……
她知道自己衰,但命格衰到这份儿上的,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果不其然,队伍刚一在山中散开,阿狸这队就出局了一半。
要不要如此不堪一击啊……
好在阿狸也没想过要得胜,虽然不存在因为对方是君王,所以不敢取胜的忌讳,但她考虑到自己现在的情况,又跑又跳什么的剧烈运动,着实不太适合。
她只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上一躲,待游戏结束再出来凑个数。
天空高远,流云缱绻。
在这鸡鸣山上,还可以远远地望见燕子矶。
阿狸身子娇小,隐在花树之间,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发现不了。
燕子矶临海,矶上的观音阁也叫望海阁,是京城中观海的最佳地点。
碧海潮生,缘起缘灭。
阿狸想起当年借同王忍到燕子矶的机会,在路上甩掉他,又同醒之私奔离开京城。如今王忍忘记自己,也算是一饮一啄,因果定数。
春风熏熏,有玉色小蝶扇着翅膀,姗姗飞在花间,阿狸伸出右手,手指纤长,小蝴蝶便落在她的食指上,阿狸看着它,歪头问:“小蝴蝶,你要飞去哪里啊。是要飞过沧海么?可是你这么纤弱的翅膀,真的可以飞过这浩瀚的沧海么?”
小蝴蝶静静地落在阿狸手指上,两只黑色的小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听她说话。
“去吧。飞得远远的。”阿狸抬手,顺着春风的方向。
蝴蝶展翅,跃跃欲飞。
可是,不等阿狸眨眼。
半空中方才还扇动着半透明羽翼的小蝴蝶,“啪”地一声被钉死在她眼前的樱花树干上。
羽翼被木箭穿透,还来不及挣扎,便凋零破碎。
一个鲜活的生命,它在临死前甚至连发出声音的机会都没有。
阿狸回头。
二十步开外,木箭已在弦上,卸去棉丝包裹的箭头,锋利泛着冷光,正对着她的咽喉。
日光倾城,树影婆娑而斑驳,花枝艳丽而旖旎。
歌舒瑾站在花间,墨黑长发,皓白锦袍,降红锦带束发,在黑红白三种浓烈而清淡的颜色的映照下,更显得他容颜如玉,唇红齿白。
他抿嘴微笑,柔情款款:“小猫儿,快跑,不然我可就要抓住你了。”
话音方落,长箭业已破空飞出。
他嘴上说让她躲,可又根本没给她躲开的时间。
幸亏阿狸对他那芝麻馅汤圆的性子十分了解,在她转头看见他的瞬间,脚下便动作了起来。
她不信他,从来不信。
说来迟那时快,木箭贴着阿狸颈子而过,缠着一缕黑发钉在她背后树干上。
阿狸微微一动,头发便扯着头皮火辣辣地疼。
歌舒瑾笑笑:“你想逃开么,从我身边逃走?”他说着,弓弦又张,搭上了第二支箭,“以前的你多听话啊,又懂事又可爱,在我怀里撒娇卖乖,耍赖卖萌。可现在为何不懂事了?知道我疼你,所以开始恃宠而骄了?真是伤心。”
这情话说的,信手拈来,满目柔情,像是他一片痴心都被猫吃了一般。
阿狸可没心思听他诉衷情,一抬手,刀起发落。
转身之际,又丢出一枚墨玉飞蝗石。
歌舒瑾倒是没想到她会割断自己的长发,毕竟大晋国的女孩子们都是爱发如痴,桃花水洗着,茉莉油涂着,掉上一根儿头发都要悲秋伤春,呜呼哀哉个大半天。
转念间,他倒也明白了。也是,她连花瓶都敢往自己的小脑袋上砸,还会在乎这一缕头发么。
她对自己着实是太不爱惜了。
只是这小小的错愣之际,墨玉飞蝗石就擦着歌舒瑾的右脸打在了山壁之上。
再一摸脸,有血迹。
对面的小姑娘,背背长弓,长短不一的黑发随风飞舞,望着他,勾唇坏笑:“阿瑾,快跑,不然我可要抓住你了。”连那口气,都与方才的他同出一辙。
真是只不乖的小猫儿,自己稍不留神就要被她咬上一口。
等这一切都结束,带她回了荆州,定要好好管教管教。
磨光她的爪子,打掉她的牙。
事实上,他也曾想过杀死她,做成干尸,日日陪伴在身边。
可是,看着如今眉眼生动的她,还是觉得有活气的小猫更可爱。
阿狸不敢同他过多纠缠,飞蝗石能伤他,只是凑巧。等他回过神来,一千种方法让她生不如死。
对着歌舒瑾的方向,阿狸扔了一堆袖箭,飞蝗石,梅花钉,迷烟盒……然后,转身就跑。
她不敢跑得过快,山路崎岖,兜兜转转,七绕八拐之间一抬头。
金色龙纹丝绦系在头顶的树枝上。
她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拉。
丝绦脱离树枝的同时,脚下一声巨响。
轰隆!
山崩地裂。
根本来不及做任何自救,电光火石,阿狸随着山石,树木,亭台一同呼啦啦地下坠。
下坠之际。
“豆蔻儿!”
“阿狸!”
叫豆蔻儿的该是小舅舅无疑了,可那同时喊出的另一个声音又是谁呢?
醒之叫她狸儿。
微之叫她丑丫头。
王忍没失忆之前叫她小狸。
芝麻汤圆歌舒瑾则唤她呦呦。
所以,这个叫她阿狸的人是谁呢?
根本来不及多想。
扑通。
阿狸坠入湍急的江水之中。
入海之江,湍急不停。
春水很凉,平日里温柔的桃花水如今则化成温柔的野兽,一点一点地,蚕食阿狸的生气。
阿狸不会凫水。
十岁那年,她在太白山里追野兔,掉进清溪川,差点淹死,幸亏有昙醒之。
也是从那次被救开始,阿狸才渐渐喜欢上昙醒之。
没有毫无理由的爱,虽然昙醒之生得极美,但阿狸起初也只觉得他是个漂亮的兄长,有趣的玩伴。
真正爱慕的萌芽,完全是因为那次被救。
他的背,很温暖,像楚成君。
他背着她,看不见脸孔,黑发间缠着水草,红衣湿透,明明焦急,却又温柔地哄:“……别睡,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别睡……到家给你烤野兔吃……”
……
生死之际,回忆排山倒海而来,那些记忆里的碎片渐渐拼凑为一副完整的图画。
对了。那时的醒之便是那样叫她。
声音很模糊,但他似乎是这般说的。
“阿狸……别睡……阿狸……你绣给我的帕子,他们都说很好看……我不舍得用,一直都带在身边……”
阿狸,阿狸,阿狸……
往昔事,镜花影。
可是……
好奇怪。
她从未给醒之绣过帕子。
而且,为何在那之前,和那之后,醒之都不曾再那般唤过她?
御龙顺水,银鱼白沙。
就在阿狸意识涣散之际,有人抱住她的腰将她拖出水面。
看不见脸孔,黑发间缠着水草,红衣湿透,十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