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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嘴角流着血,她被秀年推搡到一旁墙壁上谢慎的画像前。
红木供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香烛,排位,而后面的墙上是一轴画像。纸张微微泛黄,豆蔻花下,一张苦大仇深脸,拿着包子像是在哄怀中的小娃娃,可那小娃娃却一脸要被吓哭的模样。
谢慎就只留下这一张画像,出自楚成君之手。
殿外的围墙上爬满了花藤,大团大团的豆蔻花开得十分繁华。
雪后月升,白花花的月光透过花枝打在殿内的青玉地砖上,也落得阿狸一身,宽宽疏疏,明明暗暗。
“司马呦,你敢对着画像发誓么!皇夫生前那么疼爱你,你怎能在他面前做出如此下贱苟-且之事!你对得起皇夫,对得起主上么!”秀年说到气急之处又扬起手来。
“啪。”
“啪。”
阿狸抬手在秀年左右脸上各抽了一巴掌,又抬腿一脚,正踢在秀年膝盖上,踢得她不得不跪。
“你是什么身份,敢在本王面前放肆!还让本王解释?本王解释,你可有命听?”
刚才,她中了醉春山,错愕不醒间被秀年给了一耳光。
可现在,她被刺骨的寒风吹醒了。
没人站在她这一边,除了她自己。
恶奴欺主,就是欠打。
她头发凌乱,衣不蔽体,可就是这样的她,让秀年不敢回嘴,捂着红肿的脸向后跪退了一步,低头道:“方才殿下向歌舒刺史自荐枕席,奴婢与众位使君们都亲眼所见。刺史屡次拒绝,是殿下屡屡逼迫,奴婢并非信口开河。”
阿狸冷笑:“就不能是歌舒刺史垂涎本王的美色,下了淫-药于我?”
她说完,人群中便是一阵嗤嗤的笑声。
是啊,谁会相信啊……
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的歌舒瑾会垂涎她?
哈哈。好笑。
好笑极了。
她知道,他们一直在等这个可以嘲笑她的机会。
僵持之间,有人迈步上前:“殿下,主上今日已满十五岁,臣请殿下还政于王。”
又是谢伦,阿妩的祖父,谢慎和谢翡的亲爹。
“柴米油盐酱醋茶,胭脂水粉肚兜袜。嫁郎当嫁谢七郎,替你操心操到家”,这个谢七就是谢伦。
操心太多,管得太宽,还真是叫人讨厌。
据说谢伦当年也是个美男子,后来娶了楚悠前一代的晋国第一美人。这夫妻两个配在一起,遗传简直是要逆天,要不然看尽芳草的司马元也不能一眼就看中了谢慎。
“这也不是本王一人能决定的,谢……”
先帝遗诏共任命三位辅政大臣,除了阿狸之外,还有中书监卫澜川,大司马王音。
在这三人之中,阿狸最没有实权,一个反贼之女,司马元怎么可能给她实权?
阿狸的想法是,就算王音同意还政,卫澜川必然反对。可不等她话说完,王音就先跪倒在地,年过半百,声若洪钟:“臣请殿下还政于王。”
紧接着,一旁的卫澜川也随之跪倒:“臣请殿下还政于王。”
阿狸一愣,胸口憋闷,万万没想到,卫澜川竟然也同意还政?
旋即。
卫澜川身后的昙微之也跪倒在地:“臣请殿下还政于王。”
“臣。”
“臣。”
“臣。”……
“臣等请殿下还政于王。”
十二扇门口的文武百官皆然跪倒。
一个接着一个,下饺子一般,争前恐后,却又井然有序。
好像是事先排练过一般,又好像晚一步跪下就是同司马呦一伙儿的。
王嘉也在人群里,跪在她脚下。
阿狸很想笑。
表面上看,是他们跪倒在她脚下,但事实上,是她跪在他们面前。
他们在逼她,她若不答应还政,就是居心不轨,心怀叵测……
还政与否,其实阿狸本不太在乎,阿妩十五岁了,也是该亲政的时候了。
只是这种被逼迫,被算计,又被当成坏人的感觉着实不舒服。
连王嘉,一起吃过大排面的王嘉,她以为已经是朋友的王嘉……也还是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姐妹两个,从来就只能选择一个。
守护一个,支持一个,就必须逼迫一个,反对一个。
因为她们一个是阳光,一个是黑暗;一个是仙女,一个是妖孽,一个是前路,一个深渊……
有一个传说,这世上有一个与你很类似的人,类似的出身,类似的性格,类似的地位……
而你们最好别相见。
因为相见的结果啊,就是此消彼长。
一个倒霉,一个幸运;一个悲惨,一个幸福;一个死,一个生……
阿狸回头,看见了还半依在榻上的歌舒瑾,敞着衣襟,露出大片秀色可餐。
风吹过,花摇影动。
那一瞬间,阿狸看到了黑牢里少年的眼睛,像天河水,波澜不惊,像山间雾,飘忽迷蒙,像花上露,晶莹醉人。
噼啪,噼啪噼啪。
灯芯爆花。
他的微笑在火光的映照中十分清晰,那微笑里有一种东西,很熟悉,又很陌生。
就好像是亘古不变的天河水,或者是幻境中绝美凄艳的牡丹花,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可又似乎远在天边。
阿狸转回头,俯视着一个个忠臣良将。
“若本王说不呢?”
她依然是衣不蔽体,鲜血顺着腿根儿一会儿流一会儿停,长发曳地,赤足而立。十足的不体面,十足的不堪,十足的狼狈。
可众臣们看着这样的她,却没有一个再笑出来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先帝司马元。
双方正僵持之间,静默里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之声。
阿狸这才发现,在侧门的门扉后掩着一道明黄色裙裾。
她方才和众人对峙,竟然没有注意到。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阿狸心中升腾……也许歌舒瑾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让她声名狼藉,而是……
为王之道,无情,无爱,无心。
跪在地上的秀年低呼了一声:“陛下!”
司马妩捂着嘴从门扉后走出来,眸子中依稀是泪花:“皇姐,阿妩永远都不要原谅你!”
“阿妩……你听皇姐解释。”阿狸连忙去抓司马妩的手,却被她一抬手打落。
“你别碰我,”司马妩摇着头,向后退,娇小的身子不停颤抖,“你,你……你脏!”最后一个字是喊出来的。
阿狸不怕别的,群臣们如何逼迫她,歌舒瑾如何算计她,她都可以不在乎。
纵使声名狼藉,她都可以不放在心里。
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她在乎的人啊。
但只有一个人不行。只有那个人,她不想她讨厌自己,误会自己,恨自己。
那就是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阿妩啊。
“你脏!”
这两个字就像是匕首一样狠狠插-进阿狸的心,又肆意地搅动,最后血淋淋地□□。
阿狸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喉间血腥之气止不住地上涌。
敌人千刀万刃的杀伤力,比不上至亲的两个字。
“你脏!”
司马妩跌跌撞撞,慌不择路一般地向外跑,一个不小心踩了裙裾,眼看着就要跌倒……然而并没有。
她满眼水雾,看着抱住自己的歌舒瑾,还有一旁握着她手臂的王嘉。
这两人都在同时出手搀她,一个握着手臂,一个则直接让她落在了怀中。
“皇叔……”终于,她放声大哭,扑进歌舒瑾怀里。
哭得那般伤心,听者不忍。
多么可怜的一个小姑娘,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刚刚及笄,却要面对亲姐姐在父君寝殿里淫-乱的事实……而且,前皇太女向掌握天下大半兵马的荆州刺史自荐枕席,她的目的还用想么?自然是要窥探亲妹的王位。
卑鄙无耻的女人!
“阿妩,抱歉……”歌舒瑾抚着司马妩哭得不停抖动的背脊,缓声安抚,鸦青长发藏进一夜的黑暗。
王嘉则放开手,退到一旁,很安静地看着。
司马妩仰头抹泪,泣不成声:“皇叔没,没有做错,都是皇姐她……勾,”说到这儿,她小脸微红,似乎是很羞耻说出下边的话,最后,她握了握拳,小声道,“勾引皇叔你,我……都看见了……”
她这一句话,虽然声音不大,但群臣都听得清清楚楚,也更加坐实了司马呦的罪名,大家无不摇头。
上梁不正下梁歪,勾引先帝,爬上龙床的楚成君能有什么好货色的女儿?
就在这时,有人风雪提灯,匆匆而来。
烟绿大氅,冷香盈盈。
越过众人,来人目光落在殿中央的阿狸身上。
衣不蔽体,腿上都是血。最可怕的是那眼神,灰败的,颓然的,绝望的……
他身子一僵,旋即连忙脱下大氅,急走过去披裹在她身上。
王忍身上的伤还没好,本在府上修养,却得了一封密信,说是让他速速进宫,晚则悔矣。
他本以为是恶作剧,却猛然想起小狸说要与歌舒瑾合作的事情,心头骤然猛跳不已,这才拖着伤躯,快马加鞭,颠簸而来。
他看得出来,小狸太急了,太急于求成……可千万不要出事,要是小狸有个三长两短,他该多悔恨,恨他由于私心放任了她去与虎谋皮。
在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之前,他终于来了。
“小狸,没事了,我们回家。”他打横将她抱在怀里,这就向外走。
简单的一句话,是安慰也是守护。
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雪,随时都会融化消失……
王忍将阿狸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而他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直到回了王府,阿狸还是保持着靠在他怀中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只是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
祁红是龙门除了诸临镜之外最善药理的人,可她也没办法。
殿下这是心病啊。
她能做的只是嘱咐让王忍多陪在殿下身边。
阿狸一步都离不得王忍,吃饭要陪着,发呆要陪着,睡觉也要陪着……无时不刻都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可就是说不出话。
祁红说殿下是得了失语症。
没人相信她,她就不说话了。
说了也没人相信。
更糟糕的是,留仙殿的那夜,正好是阿狸葵水的第一日,她着了凉,一直腹痛。第二日阿狸抱着肚子在床上滚,脸色红白,大汗淋漓,却还要拉着王忍的袖子。
喝了红糖水,姜水也没有用,还是不见好转。
祁红熬了药,可阿狸最讨厌喝药,躲在王忍怀里咿咿呀呀地叫,很害怕似的。
“小狸,乖乖的,喝了药就不疼了。”王忍忍着自己身上的伤疼,耐心地哄着他的此生挚爱。
他的伤口总是不好,因为阿狸总在他怀里蹦来跳去,所以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总是被扯开,一个时辰便要换上四五条绷带。
王忍也不敢穿白色的衣服,怕染了血叫阿狸看出来,便让家里人送了几件大红色的袍子来。
他其实很讨厌穿红色的衣服,因为那个人喜欢,他不想和那个人一样。
他想让她的眼里的他,只是他,而不是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可是阿狸喜欢啊,他的小狸儿在他怀里蹭啊蹭,摩挲着细滑的红色布料,然后就乖乖地把药喝了。
又过了两日,她还是不说话,总是望着宫阙发呆。
祁红也还是那句话:“殿下在等主上原谅她,如果主上一日不说原谅,恐怕殿下这病就永远好不了了。”
“有没有能让小狸好好睡一夜的药?”王忍小声问,那边的阿狸还扯着他的袖子迷迷糊糊地睡。她睡得很浅,他微微一动,她便会睁眼,眉毛皱皱的,喉咙里咿咿呀呀的,很怕他离开的模样。
祁红不解:“有是有,不过你用来做什么?”
“我去求她。”
“求谁?”祁红问。
望着远处宫阙飘渺的灯火,王忍坚定地道:“我去求她原谅小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