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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清那人后,阿狸的脸上再无方才的平静之色。
她双手颤抖着拿出从侍卫身上掏来的钥匙,打开牢门,扑跪在地:“师父!”
“阿狸?”孙诩其实一早就听见有人声,听见阿狸叫他,他这才挣扎着站了起来,“是你么,阿狸?”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卫澜川那家伙果真是等得不耐了。
他希望来人是她,却又不想是她。
方才听到她脚步声的刹那,他还以为是做了梦。
梦耶?非耶?
“师父,是我,”阿狸也跟着站起身,手托起铁链,以便减轻孙诩身上的重压,“师父,我这就救你出去。”
阿狸的手一直在颤抖,其实从刚才看见紫姬的人头时,她就知道了。
紫姬是伺候在师父身边的人,她死了,师父一定落在了卫澜川手中。
孙诩伸手搭在阿狸腕上,片刻:“阿狸,怎没乖乖吃药。你父君不在世上,如今,连我也不能在你身边。你该知道爱惜自己的。”
眼泪含在眼圈里,她咬着嘴唇,脸色青白:“师父,别说了。等出去再说。”她转身飞跑到门口,在那两个侍卫身上摸了半天,根本没有镣铐的钥匙。
她又折回牢房之中:“师父,你且等我,我去找人救你。”
“阿狸,”孙诩气若游丝,“师父教你的都忘了么?怎么一遇事就慌乱起来。你且想想,若非卫澜川故意引你到这,你会这般顺利就进来?”
“师父……”阿狸腕子一抖,险些摔倒。
她怎会不知,这莫名的顺利,莫名的违和……但她不愿去细想。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师父出去,救师父出去……
“我这一次犯的是谋逆的大罪,落在卫澜川手里。你救不了我。”孙诩望着阿狸,声音沙哑。
方才紧急,阿狸一时间没有仔细打量孙诩。这略愣之时,她才注意到,孙诩的眼睛似乎有些空洞无神。
阿狸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她猛地捂住嘴,掩住哭声。
眼泪终是流了下来。
师父他,看不见了。
他还假装没事,他怎么这般傻。
阿狸第一次见到孙诩还是在北地的时候,胡人尚未侵入中原,她也还没渡江南下。
杏花春水,兰陵霓羽,恰是一派和乐融融。
那一年,司马妩四岁,她七岁。女帝司马元把她的老师换给了司马妩,她则不再配老师。那时候,她的父君已经不在了,没人给她撑腰。她自己难过,又不敢到司马元近前,只跑到王宫后的景阳山,藏到树上,一个人偷偷哭。
就在那时,一杆玉杖拨开她身侧葳蕤:“小山鬼,是你在哭么?”
阿狸揉着眼睛,先是周围瞧瞧,又倾身向下看。
枝叶繁茂下是一个年轻男子,他身边还有一个抱琴的紫衣少女。
白马,银鞍,绿玉杖,青衫一袭,黑发缀珠,仿若画上走下的仙君。
阿狸下意识地就用手捂住右脸上的青斑:“大,大,大胆!我虽然长得丑,但我不是鬼。”她面对美丽的人和事物时,是很自卑的,但她又不想显得自己太懦弱,便外强中干地先嚷了大胆。
可她还是难过,还是自卑,以至于哭了起来。
这位把阿狸美哭了的男子就是孙诩,旁边的少女便是紫姬。
孙诩是东吴后人,美姿容,性豁达,善笑言。当年的他也刚刚弱冠,正是鲜衣怒马,踏遍青山的年少轻狂。面上豁达爱说笑的他,其实很少有东西入得了他的眼,更别说他的心了。也不知是不是魔怔,他偏偏觉得这个丑乖丑乖的小丫头可爱极了。可他竟然把她吓哭了。
当时他还不知道,是他太美了,把她美哭了。
而阿狸也是后来才清楚,山鬼不是丑的,而是美人。
那年春天,小小的山鬼伸出小爪子把孙诩的心弦拨拉了一声,他则坐在马上,展开双臂:“小山鬼,树上可有毛虫,还不下来。”
最害怕虫子的阿狸惊呼着从树枝中坠落,他则稳稳地接她入怀。
她吓坏了,一边抓着后颈,一边大哭:“拿出来,拿,拿出来……”
孙诩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紫姬则在一旁无奈地摇头。
她握过阿狸的小手,掏出帕子擦干她哭花的小脸儿,温柔地向小山鬼拆穿了自家郎君的恶作剧。
那个杏花纷飞,蜂蝶胡旋的春日啊,俊美非凡,仿若天人的一主一仆,外加一只丑乖丑乖的小山鬼,就是这样结下了缘分。
如今,当年的三人,一死一囚一四面楚歌,自身难保。
造化弄人,无份有缘,就大抵如是了。
“阿狸,还记得师父教你的第一篇文章么?背来听听。”
阿狸弯腰跪在草堆里,这一低头,眼泪簌簌而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师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他色厉内荏:“阿狸不听话,师父可要生气了,师父心眼小得很,一生气可就不叫你紫姬姊姊疼你了。”
“师父……”阿狸无奈,“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孙诩教她的第一篇文章,便是屈原的《山鬼》。
昏黄灯火中,孙诩背靠墙壁,合着双眸,盘腿端坐,手在膝上敲着节拍。
在蜡烛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春日的景阳山,杏花春水,兰陵霓羽,她从树上跌下来,正巧跌在他怀里……
而如今,阴暗潮湿的囹圄中,阿狸与孙诩对膝而坐,她默着这篇《山鬼》,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滑出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