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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你怎么……”封九云说着,已经走到了阿狸面前。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哭,喜怒哀乐忧思恐,百味陈杂,全都纠结在一张脸上。
“封夫人,”另一边坐着的崔斩玉已经站起身,笑眯眯地道,“方才进门时看见一处遍栽桂树的院子,我这人没什么喜好,偏偏就爱桂花,还劳烦夫人引我前去观赏一番。”
淑娘本想留在这里,看封九云和阿狸说什么,但崔斩玉的话她又不好拒绝,毕竟人家提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要求,她身为主人,难道还要拒绝客人观花?
淑娘没有立刻答应,她殷切地望向封九云,似乎是想让他代为拒绝,但封九云却挥挥手:“夫人,你陪着二位使君去一言堂赏玩桂树吧,顺便把这鱼拿到厨房,让他们做个剁椒鱼头,准备晚餐。”
话说到如此,淑娘只能先行退了出去。
而崔斩玉在出门前又抬手摸了摸阿狸的双刀髻:“封小梨,晚上有你喜欢吃的菜,可得多吃几碗。”
说完,便随着淑娘出了门。
王嘉在离开大厅之前,又用那种质疑的眼神看了阿狸一眼,阿狸依旧没理会他。
闲杂人都走了,阿狸才道:“我没有去京城,偷偷逃了之后,正好在路上救了崔州牧一命,他说有治好我失忆症的药,我便同他去了琼州,”说完,阿狸一摊手,勾唇微笑,“就是这样。我没什么变化,倒是你,这么快就娶亲了。”
“我……”封九云的脸涨得通红,他其实并不丑,刮了胡须之后,更显得伟岸英武,可此时他就像是一个犯错的孩童,局促不安。
——我酒后误事,睡了人家清白的姑娘,所以不得不成婚。
——我虽然成亲了,但是以前和你说过的话并不是谎言。我说过要保护你,我说过要娶你,这些话都是真的。
——我一直都惦记着你,但又不敢去打听你的消息,我怕知道你过得不好后,会忍不住去找你。
——我不能去找你,我已经成婚了。我辜负了你,不能再辜负淑娘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每句话都不该说,最后,他只讪讪地道:“崔斩玉虽然是出了名的清官,执法如山,爱民如子,但也是出了名的喜欢女人,他……他没欺负你吧。”
同是男人,他看得说来,崔斩玉其实处处照拂着悠悠。崔斩玉说想去看桂花,也是想借机支开淑娘,给悠悠一个同他说话的机会。
阿狸对封九云其实有点生气。但不是气他另娶,而是气他当初一言不发,就把她送上去京城的船。他觉得是为她好,可是他根本就没问过她的想法,她的意见,她愿不愿意去京城。
对阿狸来说,他们之间也许有尚在萌芽的爱情,但是没有信任,也没有互相尊重。阿狸是想要被爱,但她更想要被尊重。
阿狸冷嗤一声:“他若是欺负我了,你又能如何。”
“他敢!”封九云大怒,“我杀了他!”
“就算你现在杀了他,伤害已经造成了,你能弥补么。”阿狸抱着手臂,眸子凉凉的,如秋水冬月。
“我……”封九云一下子泄了气,懊恼道,“我不在乎的,不在乎你是不是……是不是完璧,我可以娶你,娶你做平妻。”
平妻?
阿狸咯咯一笑,拍了拍他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肩头:“我开玩笑的,崔斩玉他对我以礼相待,没做任何过分的事情。他的妻妾也都漂亮娇媚得很,不差我这一个只有一张好脸蛋,脾气又倔又硬的。”
“真的么?”封九云愣愣地问。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失望,如果悠悠被欺负了,是不是他就有机会娶她了……
“当真,”阿狸道,“他若是真欺负我了,我巴不得他去死。还会拦着你帮我报仇?”
“那就好……”封九云低下头。
一只大黑熊在一只小白兔面前无地自容。
当日的晚餐也是吃得十分尴尬。
琼州地穷,没什么好东西,桌上只有一道肉菜,剁椒鱼头。五个人,一只鱼头,你说怎么分?是主人让着客人,还是客人得谦逊守礼?
崔斩玉才不管这些,他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把剁椒鱼头上能吃的部分全都夹到了阿狸碗里,摞成了一座小山……
阿狸穿着一件莲青色齐胸襦裙,胸口丝带滚着银边,眉间花钿,珍珠耳坠,八宝璎珞,发上毛茸茸的一对儿圆球,俏皮可爱,天然呆萌。
她看看碗里的鱼,又看看笑眯眯的崔斩玉,略呆的小表情就像是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猫咪。
淑娘也喜欢吃鱼,但她根本来不及夹,就被崔斩玉都搜刮走了。她可怜兮兮,委委屈屈地瞧向封九云,封九云马上领会了妻子的意思。他方才背着妻子同悠悠说了那么多话,说完之后,他便觉得十分对不起淑娘。他已经成婚了,妻子温柔贤淑,他怎么能背着妻子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盘子里还剩下两只鱼眼睛,封九云刚伸出筷子,想替淑娘夹过来。说来迟那时快,他都没看清楚,那两只眼睛就不见了。
“封小梨,多吃眼睛,补眼睛,省着以后再看错人。”崔斩玉和颜悦色,像个长辈一样,谆谆教诲着道。
这话里有深意,说完之后,封九云的脸都青了。
阿狸其实觉得崔斩玉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十分好笑,但同时又有一丝温暖,缓缓流淌心间。
“谢谢。”阿狸说。
她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和感谢。
那天晚上,天气晴好,没有雨,只有浓浓的花香和醉人的清风。
崔斩玉住在东厢,房间虽然不豪华,却也宽敞干净。他倒了杯茶端在手里,立于窗前,望着满园的桂花,眸中波澜暗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叩叩叩。
听见敲门声,他开心一笑,放下茶杯,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冠,又在衣角洒了一些蔷薇露,这才从容不迫,好整以暇地打开了门。
阿狸站在门口,小小的个子,拎着一个大食盒,发间绒球随风而动,调皮中还带着几分妩媚。这些衣服,发饰都是崔斩玉的梨花院里现成的,阿狸只是拿来穿戴了而已。
阿狸进了屋,把食盒放于桌上,转身道:“看崔州牧您晚上吃的少,我又出去买了些点心。”
“你可以叫我的字。或者,叫我阿玉也可以。”崔斩玉就站在她身后,阿狸一转身险些撞进他怀里。
“……”阿狸向后退了退,小声道,“醒之?”
不知为何,一念这两个字,就莫名觉得很安心,一种被抱在怀里的温暖。
“我其实骗了你。患了失忆症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我以前在瑛州呆过一段日子,和封九云也认识,后来遇到了来瑛州求药的王忍王司空。王司空说我可能是京城人士,封九云就……”说到这,阿狸忽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所以,封九云就放弃了你,让你跟着王忍去京城?”崔斩玉一边摆弄着食盒的盖子,一边接过她的话茬道。
放弃?
阿狸一怔,心仿佛被狠狠揪起,又缓缓松开。
是放弃么?
无论在歌舒瑾那里,还是封九云那里,自己都是被放弃的那个么……
“大概是那样吧,”阿狸无奈一笑,“但是我不想去京城,就偷偷跑掉了,再后来就遇见了你。我一直没同你讲,是因为……我以为你都知道了,毕竟你应该不会放任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你身边。”
她忽略了在荆州的那一段,因为她还不能完全信任崔斩玉,虽然他替她挡过一刀,也处处照拂着她,但说不定在知道事实后,他就马上把她送还给歌舒瑾。
“这回你猜错了,”崔斩玉捏了一块红豆糕递给阿狸,“我没有调查过你。我一直等着你,等你来向我坦白。”
他没有调查过她?
阿狸不敢相信,其实方才最后的一句话,她也只是在试探他。可看他这样子,似乎真的不知道她与歌舒瑾的事情。
红豆糕被放在嘴里,绵软甜糯,入口即化。
一对年轻男女,在这个风卷花香,明月半墙的晚上,彼此猜疑,彼此试探,试图走近对方,又总是心存秘密。
半响的静谧后,阿狸道:“我也不叫封梨,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说到这个,阿狸不禁落寞,她甚至都不晓得自己的名字……
“以前叫什么很重要么?”崔斩玉站起身,走到阿狸面前,看着她略略悲伤的眼睛,一本正经又满是温柔地道,“你就是我的封小梨啊。或者,你不喜欢这个名字的话,叫崔小梨也不错。”
阿狸连忙错开目光,他的眼神太温柔。
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
在阿狸回房之前,崔斩玉说:“封小梨,不要把自己锁在过去。好么?”
刚要跨出门槛的阿狸停了停脚,没有转身,只低低地说了句“谢谢”,便离开了。
待阿狸的味道缓缓消失不见,崔斩玉才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那残留下的桃子味,好甜啊……他舔着嘴唇,缓缓对着窗外的黑暗道:“她还是对我有所保留啊。”
孔雀从窗外一跃而入:“少主,要不要我调查一下她。”
“不必,”崔斩玉悠然地转动着扳指,“我会等着,总有一天,小梨花会告诉我她的秘密……”
孔雀又道:“兰胭这几日给荆州送去九封信笺,但荆州那边都没有回信,歌舒瑾莫非知道了……”
“依着歌舒瑾的性子,他若是知道了,估计早就派人把兰胭做掉了。他大概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崔斩玉品着茶,那是方才阿狸喝过的剩茶,慢悠悠地道,“会是什么事情呢?还真是很好奇啊,能绊住歌舒瑾的事情,可大不简单……”
其实在遇到兰胭的第二天,崔斩玉就发现了她细作的身份,但秉承着送到枕边的美人,不睡白不睡的准则,崔斩玉还是收下了她。而事实证明,荆州的细作的确与其他州郡的不同,身娇体嫩,叫声婉转,极品中的极品。
三日后,封九云率领着州师浩浩荡荡地开赴兰川,崔斩玉同王嘉在一边保驾护航,他们倒是没想过能马上找到水寇,只是打算先考察一下兰川的情况。阿狸跟在崔斩玉身边,而淑娘不知为何也一同跟来了。
很巧的是,他们刚行出不到两个时辰,就遇见了胭脂。
胭脂姑娘还是老样子,眉眼妖媚,花枝乱颤,一身没几块布料的衣服。她站在船头,笑嘻嘻地道:“熊九云,好久不见,据说你已经成亲了?新婚燕尔,舍得从床上下来?”
胭脂说话从来毫无禁忌,荤素不挑。她刚说完,身后跟着的水寇就一阵大笑。笑得淑娘红透了脸颊,躲在封九云身后。
“哎?”胭脂故作惊讶地道,“我记得你不是喜欢那个莲青色衣服的小姑娘么?”说着,她用鞭子一指崔斩玉身边的阿狸,“你那时候不是爱她爱得不要不要的嘛,怎么转眼就娶了别的女人?”
封九云沉着脸,把淑娘挡在身后:“胭脂,废话少说,识相的话就速速把秋闱试卷交出来。”
胭脂不理他,转头对阿狸道:“喂,小丫头,他不是你的男人么?到底是你不要他,还是他不要你了啊。”
那日在兰川上,阿狸的确说过封九云是她的男人,只不过当时只是为了气胭脂。可如今又被胭脂拿出来说道,就有那么些尴尬了。
“哈哈哈,”见阿狸一张冷脸,无喜无怒的模样,胭脂也觉得继续逗弄她很无趣,旋即一阵媚笑,“不错,秋闱的试卷的确是在我手里,我也可以还给你。不过,”她眼光一扫,“你们只能派一个人到我这船上来取。而且,不要男人,只要女人。”
闻言,封九云便一皱眉,他船上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悠悠,一个淑娘。
二选一,这可如何是好。
“夫,夫君,”淑娘怯怯地从封九云身后走出来,“我去拿秋闱的试卷吧。悠悠姑娘她毕竟不是咱们瑛州的人,让她以身犯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能向崔州牧交代。而且,我虽然没有悠悠姑娘那么好的身手,却是宁可自裁也不会受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