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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路褪下肩头书包,放椅子上,在旁边规规矩矩坐下。
刚开始很安静,她抬着眼,把对面的刺青图案从头到尾看过来。
过了会儿,里屋电流嗡嗡作响,不时传出女人低低的呻吟声,似乎是及疼。
可能为了转移注意力,又隐约传出交谈声,女人大概问一些问题,男声基本“嗯”、“啊”应答。
后来久路坐的腿麻,站起来活动了下,又过十来分钟,几个男人才说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先进来是个胖子,后面紧跟的男生年纪也不大,人瘦,头发略长,手里拎着几个餐盒。最后进来一男一女,样貌都不错,无论穿着还是举止,都成熟许多。
久路立即站起来,看着他们。
几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
胖子问:“你找谁?”
“……”久路愣了下:“这家不是刺青店吗?”
“你来刺青的?”那胖子略微夸张的大声问,忍不住又上下看她一遍。
李久路从学校直接来的,大衣下面还穿着校服,头发松散,发辫稍稍向左歪过来,脖颈很长,也很细,一张明净的脸上,稚气未脱。
一看就是个乖孩子,不像出入这种场所的人。
久路轻轻点了下头。
万鹏照胖子后脑勺狠拍一巴掌,把餐盒放桌上,朝里面喊:“见哥,饭给你捎回来了,完活儿吃。”
里面没应声。
李久路觉得这称呼有点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万鹏紧跟着拿了几本册子,招呼她:“请坐。”
久路在桌边坐下。
他问:“想刻在什么地方?”
久路说:“没想好,有好的建议吗?”
“一般女孩子都选择在虎口、手腕、上臂、脚踝、胸部或是腰部。”他比胖子专业很多,也更认真。
李久路点点头,没做表示。
“喜欢什么图案呢?”万鹏翻开一本册子,调转方向,往久路身前推了推:“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
久路摆手,“不用那么麻烦,其实就刻一个名字。”
“那就简单多了,我拿张纸,你把要刻的名字写下来。”
她一笔一划写完马也的名字,然后交给万鹏。
又等几分钟,里屋终于有了动静,那女人穿戴整齐先出来,天气很冷,她却热出一脑门汗。
万鹏说:“走吧,跟我进去。”
李久路本来是不紧张的,但听那女人叫过以后,心里也没了底,不禁搓了搓手,随万鹏往里走。
在门口与人碰上,是先前的师傅。
久路让步,却见他挑着帘子,一动不动倚在门框上。
“李久路?”
久路抬头,驰见摘下口罩。
“是你!”
驰见慢悠悠拽着手套,眼中闪过惊喜:“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没等答,万鹏先说:“你们认识?那好办了,她想刻个名字。”
万鹏把纸递过去。
驰见没接,就着他手看了眼,嘴角的笑渐渐收回去,抬眼看她。
他模糊地记得,江主任好像提过,和她初中一个班级,天天送她回家,因为走得近,被高中班主任叫去谈话的男生,好像就这名字。
如果没猜错,很久前在餐馆门口亲她的人也是他。
万鹏:“见哥?”
驰见动了下,抽出那张纸,问她:“在身上刻字终身去不掉,你知不知道?”
“知道。”她说。
“那刻字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我……”
不等她把话讲完,驰见一转头,从旁边走过去。
李久路:“哎——”
这张臭脸摆得太明显,以往的了解,她觉得他虽然不算温和,最起码挺好相处的,但这回第一次见识到,他翻脸其实比翻书还要快。
万鹏赶紧解围:“麻烦你先去里面稍微坐一会儿,马上就来。”他追上驰见:“见哥,咱就算认识,也不能转头就走不是。”
“用你教?”
“不敢,不敢。”万鹏笑嘻嘻的说:“我的意思是,把人小姑娘自己晾那儿不太好吧。”
“你们吃完了?”驰见停下来,抽出一根烟咬着。
万鹏没明白,还傻不拉几的答:“啊,吃完了。”
“老子他妈的没吃呢。”驰见淡淡说,拿了火儿往后门走:“不晾着干什么?”
万鹏:“见哥,这……”
“找洪喻。”
洪喻一般都接大活儿,擅长男人那种满背满腿的,耐心不多,一些细致的小图案有点儿文腻了。
所以久而久之,男的都找洪喻,剩下小来小去的活儿都抛给驰见。
每到秋冬两季,生意格外红火。
以往忙起来三餐顾不上,但也没瞧驰见撂过脸子,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他今天有点借题发挥了。
万鹏看着他背影,挠了挠脑袋,只好上楼喊洪喻。
驰见出来没穿外套,被风一打,瞬间就冻透。
“文人天下”的后门在一条胡同里,尽头是死路,往外隔几间有家ktv,那边生意红火,后门时常开着,这时旁边正蹲了三五个年轻人,边抽烟边大声嚷叫。这片胡同太乱,三教九流,几乎什么人都有。
驰见习以为常,找个避风的地方静了静,靠在墙上,环手点着了香烟。
ktv隔音效果做得不好,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清晰传过来。
驰见头倚着墙壁,慢慢吸了会儿,这是他今天下午抽的第一根,现在空下来才觉得浑身酸痛。他闭着眼活动了下脖子,又连着吸两口,才把烟卷咬在齿上。
驰见举起手里那张纸,借着屋内的灯光眯眼看,上面字迹工整,十分秀气。
脑中的记忆不合时宜浮现出来,初见时,她在水中游弋的样子,总是挥之不去。
驰见视线变得迷离。
那天的游泳馆,李久路突然闯入他的异世界。
她扎入水中那一刻,光束被打破,幻化成一线碎金,如同鱼尾般,追随在她身后。
吐气间,每个气泡都闪烁光芒。
她无骨般游动,周身散发柔软却不柔弱的美。
驰见看她慢慢靠近,像从光中游来一只深海精灵,温顺的、神秘的、遥不可及的。
那一瞬间,周围声音都变得很混沌,他只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十分强劲。
不远处,那几个年轻人弄出不小动静,驰见目光终于聚焦回来。
他视线转向手中那张纸,吸烟的动作放缓,过了会儿,不由直身,蓦地弯唇笑了下。
驰见掐灭烟,揉掉纸团进屋去。
洪喻已经准备好工具,拿着册子跟李久路讨论选用哪种字体。
驰见抽出册子,一把合上:“我来吧。”
洪喻起身,骂了句:“你小子又他妈抽什么疯。”
驰见当没听见。
有顾客在,洪喻也不好说太多,把自己那一套工具收起来,转身出去了。
安静了几秒,李久路找话题:“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在这儿工作。”
驰见拿出一张转印纸,用笔勾图案。
李久路揉了揉鼻子:“对了,认识这么久,一直忘问你叫什么?听别人都管你叫见哥,那姓什么呢?”
驰见轻哼一声:“少套近乎。”他看她一眼,笑着说:“该疼还是疼。”
“……”
这会儿心情又好了?转变似乎快了点儿。
久路不禁想。
他把转印纸边缘修整了下,带上黑色塑胶手套,去消毒柜里取面巾、一次性针头、手柄和色料。
“脱衣服。”
李久路抿了下唇。
驰见装好针,把转印油的**盖扭开,一回头,见她还傻愣愣的站着。
“怎么,要往衣服上文?”他晃晃手指:“绣花我可不会。”
“……其实我还没想好文在哪儿。”
驰见看了看她:“手腕、胳膊、脚踝之类的地方太显眼,你妈一眼就看见,胸部、臀部、腰部这些倒是看不见,但是不太适合你,也挺疼。”他说着走近,手掌搭着她两肩,故意把她转两圈儿:“就左后肩,蝴蝶骨上面吧。”
他考虑的挺周到,久路点一下头。
驰见手没放开,压在她肩头,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他弯身,视线与她拉平:“想好了?真要文?”
久路稍稍动一下脚:“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现在还有机会后悔。”
李久路想了想,淡淡的说:“就文吧。”
驰见看了她一会儿,转向别处点了点头,把手放开。
久路背过身去脱衣服。
她今早特意多穿一件吊带背心,褪下毛衣,冷空气一激,不禁抖了下。她下意识回头看驰见,他好像并没关注她,房门却不知何时被关严。
他指挥李久路反坐着软椅,趴在椅背上,自己拎了把凳子,坐她身后。
转印完毕,文身机连上线路,蘸了色料,发出嗡嗡电流声。
久路忍不住回头:“会很疼吗?”
驰见抬眼。她马尾松散,脖颈处小小绒毛贴着皮肤,灯光下,耳朵近乎透明,身上的味道干净又清新。驰见一时没说话,勾起她柔顺的马尾送到肩膀前面去,那些调皮绒发动了动,又贴住脖颈。
驰见没有带口罩,他不由自主撑住她两边椅背,倾身过去,对着她脖子吹了口气儿。
久路本能一缩,一股清凉的风拂过,痒如触电,身上立即浮现一层小疙瘩。
驰见愣了下,立即直身。
此刻屋中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以往面对女顾客,更敏感的部位都见过,却因为她小小的瑟缩,他整个心脏都荡漾起来。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久路紧张弹起:“碍事吧,我重新绑一下。”
“不用。”他按住她,缓缓嘘口气,“你刚才问疼不疼?”
“嗯。疼吗?”
“因人而异。”
停顿几秒,房中气氛稍微恢复正常。
“哦。”李久路点点头:“我刚才听见出去那人喊疼了。”
“她刻在**中间及上腹部,不疼才怪。”他一本正经的说;“也取决于文身师的手法。”
某个字眼儿让她十分难为情,久路转回头,压低声音:“那你手法怎么样?”
“不怎么样。”
“……”
这话没法儿接下去,她趴在胳膊上,不吭声了。
过程出奇顺利,第一针未知的惊吓居多,特别疼以外,之后的痛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清晰的感受到针刺和擦抹的过程。
很长时间,房间里只有单调的电流声。
驰见:“睡着了?”
久路稍微抬起下巴:“没。快完了吗?”
“快了。”
“一个名字需要这么久?”
“看你就没见过世面,步骤复杂着呢。”驰见一本正经的胡诌:“……我又加了点儿花纹。”
“哦。”她停顿几秒,好奇的问:“你身上有刺青吗?”
“别人的名字?”
“类似吧。”她侧头:“都算上。”
“没有。”
这一点倒挺令人意外,一般都是因为热爱才做刺青这一行,天天鼓弄这些东西,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两处图案的。
久路:“是因为不喜欢吗?”
“喜欢。”他摩挲她背上的皮肤,指尖在那名字的位置停留片刻:“我身上只给一个人留位置,所以挺慎重。”
李久路动动僵硬的肩膀,难得八卦:“那个人还没出现?”
驰见敷衍道:“也不是。差不多了。”
李久路听出他回答的心不在焉,索性闭口,不说话了。
“你呢?”驰见冷声开口:“文身之前不需要慎重考虑么?”
她目光很直,望着前面的某个位置:“一个图案而已,我觉得没什么所谓……啊,好疼!”
久路一抖,驰见几乎咬牙切齿。
“是你小初恋的名字?”
她咬住下唇,没吭声,算是默认。
“很喜欢他?”
“喜……嘶……”
久路抽口气,咬住指关节:“怎么忽然疼起来呢?”
“说了我技术不好。”
他真是丝毫没手软,仿佛想用刺骨般的疼痛,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刻。
也是她对别人和自己这种轻率并且漫不经心的态度,所付出的代价。
不知过多久,驰见终于放下笔,抬起眼,见她脑袋埋在手臂里。
他手指戳戳她:“好了。”
驰见拿面巾将她皮肤上多余的色料抹去,取来一面镜子。
“看看,怎么样?”
久路擦把汗,缓慢看向身后的镜子,便忘了疼。
她原本以为只是个刻板的名字,谁知他自作主张竟在她背上刺了一只巨鲸。鲸鱼头朝下,尾部高高扬起,宽阔的尾扇翻天覆地般拍起海浪,断了线的水珠栩栩如生。特别之处在于,鲸鱼周身缠绕樱花,柔软的花瓣紧密簇拥着,将它吻部轻轻托起,藤蔓间隐约藏着一个名字。
这种硬朗生物与粉嫩花瓣交相缠绕,纵使再庞大危险,也带几分柔情。
整个刺青占据她左后肩,每个线条都处理的干净利落,用稀释的黑色和白色色料打雾,加入一点点红,层次感分明,活灵活现。
巨鲸游弋在她年轻瘦削的裸背上,别样性感。
“蓝鲸?”
“对。”
久路看他:“为什么是它?”
“觉得你像。”
李久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两者的共同之处,不知自己哪种行为,给他带来这么粗犷的印象,但不可否认,它是漂亮的。
久路:“可我没说要这个。”
“不喜欢?”
“……也不是。”她抿了下嘴,又背过身看那图案:“我只是觉得,在这之前你应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驰见举着镜子看她,耸耸肩:“抱歉啊,面对你的身体,突然来了灵感。”
久路心跳快几拍,他嘴角的笑意坏透了,道歉的诚意没看到,说出的话也暧昧不明。
“行了,没管你多要钱呢。”
“你……”
他要收镜子。
久路:“等一下。”她稍微扭动肩膀,“而且这名字有点别扭,好像……”
“看习惯就不别扭了。”他适时打断。
没再给她观赏的机会,驰见收了镜子,在刺好的图案上涂一层凡士林,并裹好保鲜膜:“三个小时后拆掉,记得温水冲洗。这几天衣物保持宽松透气,禁吃海鲜,禁用沐浴露,禁止用指甲乱挠。”
久路小心翼翼套上毛衣:“哦。”
驰见倚在柜子边,轻抬眼,看她动作。
他摘下黑色塑胶手套,随手扔到垃圾桶,随手点了根烟。
久路拉上校服拉链,闷声道:“那我走了。”
他轻声哼笑:“又逃课?”
久路纠正:“晚自习是自愿的。”
“哦。”驰见看一眼窗外:“走吧,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