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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太太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把我妹妹毁了!”
“你把你自个儿也毁了!”
“你把我们娘儿俩早就忘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头,“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还会回来吗?”
“回来?谁叫你回来的?”韩太太猛地转过脸来,“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又何必回来?你们不会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连封信也别打,一辈子也别回来,我眼不见,心不乱,只当你们死了,还能留个念想,祖坟上没有你们的骨头,倒落个好名声!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儿?回到家里来恶心我,站到脸前头气我!韩子奇,你好狠哪!”
“壁儿,我哪有这样的心?”韩子奇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慌乱地跳动,“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么想家!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着个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我们是没娘的孤儿啊!天天盼着家里的信,天天打听中国的消息,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只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我心想家准是完了,没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们大哭了一场,试着写了那封信,还根本没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们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开,不敢看,是她念给我听的,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那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揉烂了!我接过来看,这是……天星的字迹吧?我儿子会写信了!儿子,我还有儿子,还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头一天也不愿待了!那时候,英国早就不打仗了,我们离开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了。学校想长期聘用她,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可是,能留住吗?接到天星的信,还有什么人能留住我们?我们还是……回来了,两个月的轮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别这么‘我们’、‘我们’的了,两口子似的!”韩太太听得心酸,又听得各漾,当多种情感交错扭结的时候,梳理是困难的,“你想家许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样?她还想回来?还敢回来!”
“她不敢……”韩子奇凄然地捂住脸,手指敲打着额头,“离家越近,她越慌,不知道回来该怎么见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总算踏上中国的土地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进退两难。第二天,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车。她不能不回来,这儿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坟,有她的亲人;死了的,活着的。她想你们!”
韩太太一愣,从床上坐起来,“你不是说她还在上海逛吗?”
“不,”韩子奇垂下头,“当着大姐,我不得不那么说。她回来了,跟我一块儿回来了……”
“在哪儿呢?”
“在旅馆里,到了家门口,她又犹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顿个地方,再跟你谈……”
“谈什么?她能住店住一辈子,让你偷偷摸摸地养一个‘外家’?她能永远不进这个门儿?能捂着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韩太太的心乱了,远在天边的大火,眼瞅着要烧着眉毛了!
“你说……该怎么办?”韩子奇完全没有了主意,一切全凭妻子定夺了。
“唉!”韩太太无力地发出一声又怨又怒又怜又悲的叹息,“把她接回家来吧,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儿都压在舌根底下吧!她没死在外头,也是为主的祥助,回来了,我不打她,不骂她,连大姐都不能让她听出影儿来,就算混灭了;过些日子给她找个主儿聘出去,当姐姐的也就尽了责任了。往后永世不来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远不许再答理她!”
“这,恐怕也难……”韩子奇胆怯地望着她。
“怎么着?”韩太太心头火起,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处都往自个儿肚里咽,把面子都给了你们,你们倒还不答应?你当这是在晓市儿上买东西呢,跟我讨价还价,得寸进尺?你还憋着什么狗杂碎?说!”
韩子奇垂下头,“我们……有了孩子了!”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太太被惊呆了!
东厢房里,天星睡得正香,梦里还轻轻地叫着:“爸……”
姑妈翻了个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模模糊糊听见上房那边儿传出了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儿,听也听不清,转身就又睡了,心说:三十、四十也还算小夫妻,瞧这两口子,见了面儿话可真多!
天亮了。
姑妈早早地起了床,慌着上街买来了芝麻烧饼、焦圈儿、薄脆,这都是天星他爸过去爱吃的,在外国横是没地方买去,回来准馋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儿地回回味儿吧!
上房里没动静。那就让天星先吃了,打发他上学去。甭叫那两口子,昨儿晚上说了一宿的话儿,让他们多睡会儿!一等二等还是没动静,这烧饼可要凉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厨子,姑妈很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遗憾,她沉不住气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声,才说:“我说——天星他爸起来了吗?”
没人应声,她只听到了一声叹息。这是怎么回事儿?乐还乐不够呢,哪有叹气的理儿?上房的门没上闩,她一拉就开了,一边纳闷儿一边走进去,东间里头的情景吓了她一跳:一个趴在枕头上掉泪,一个坐在椅子上叹气!
“这是唱的哪一出?”她有意乐嗬嗬地问,心说准是两口子昨儿晚上说起了这十年的苦处,免不了伤心落泪,她得冲冲这点儿晦气,“大难都过去了,人回来了,还不该欢天喜地?走,擦把脸,吃早点去!”
俩人谁也没理她。
“哟!是抬杠拌嘴了?敢情俩人干了一宿的仗?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到底因为什么?天星他妈,有什么话不能明儿再说嘛,这大喜的日子使什么性儿?”
“大姐,”韩太太抹了抹泪,转过脸,说话了,“天星吃了吗?”
“早吃了,都上学走了!你们还不快着?”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们没打架,在这儿商量事儿呢。您吃完了就歇着您的吧,甭理我们,我们还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姑妈好扫兴!默默地给炉子续上煤球,坐上铜壶,就退了出来,掩上门,暗自感叹:这个家,还有什么背着我的事儿?唉,说不是外人,毕竟不如亲姐妹!一路寻思着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里,拿起烧饼也吃不下去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啪,啪,啪……”外边有人敲上门了。
姑妈丢下烧饼就往大门走去,心不在焉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穿洋服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约摸两岁的小姑娘,身后头,一辆洋车正在掉头走,还有一辆大排子车,装着几只大皮箱,车夫正解绳子呢。咦,这是干吗的?
“大姐,我回来了!”那女人往前一扑就抱着她哭。
“哟!”她恍然大悟,“是玉儿姑娘?哎呀呀,昨儿听说你还在上海,心说还得两天到家呢,没承想说话就到眼前了!哟,这是谁家的丫头?噢……敢情你在外头都成了家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来都没来得及说呢,冷不丁地我都没想到,哪儿敢认?”
梁冰玉一愣,脚已经跨在门里了。姑妈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这孩子长得跟你妈一个样,花朵儿似的!让姨抱抱,让姨抱抱……”
“叫……叫姑妈吧。”梁冰玉说。
“叫什么全成,随着天星叫姑妈,也好,跟韩家的孩子一个样!”姑妈笑眯眯地亲着小姑娘的脸。
“姑妈,你好!”小姑娘张开粉红的小嘴,甜甜地叫着她。
“哎,好,好!”姑妈喜欢得了不得,“听这语声儿,还带着洋味儿呢!你爸爸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妈妈说带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来,新姑爷上门儿可是个大喜事儿……”
车夫等得不耐烦了:“太太,东西往哪儿卸?”
“瞧我,光顾着高兴,忘了外头还有东西呢!”姑妈忙说,“那什么,劳您驾给搬进来,先搁南房吧,慢慢再归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儿地,别毁了里头的东西……”
姑妈指挥着搬完了东西,梁冰玉付了钱,打发车夫走了,姑妈随手又插上大门,兴致勃勃地领着她们往里走,“玉儿,你这十年也见老了,在外头操心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