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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太太随着楚雁潮走出来,站在上房廊下,白净的面颊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姑妈说:“大姐,您把茶给楚老师端过去啊!”她现在心里踏实了,酝酿已久的一件大事总算解决了,也没费她多大的气力。
韩子奇垂着头,不忍看女儿那天真的笑脸,幸好新月没进上房,从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韩子奇强撑着身躯从八仙桌旁站起来,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宁,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炮声……折磨着他那老迈之躯和脆弱的神经。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呼喊:“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啊,啊,韩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现实,历史;历史,现实……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感啊?命运为什么要专和人作对啊?
一个古老的故事搅扰着他的心,那是吐罗耶定巴巴告诉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众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着,真主又要创造人类。
众天使对真主说:有我们赞美你,颂扬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别的呢?他们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争权夺利,相互残杀,弄得污血四溅……
但是真主还是用泥土造了亚当——人类的祖先。
真主命令众天使向亚当跪拜,他们服从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从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园。伊卜里斯对亚当怀恨在心。
真主让亚当和夏娃住进了天园。天园里应有尽有,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他们悠闲地徘徊在树林中,摘取鲜花,品尝美果,啜饮甘泉,享尽了天园之乐。但是,真主禁止他们接近其中的一棵树,禁止摘取这棵树上的果实,否则就会获罪。
伊卜里斯恶意煽动说:那棵树上的果实最甜、最美,真主不让你们摘食禁果,是怕你们成为天使,在天园里永远住下去!
亚当、夏娃经不起诱惑,上当失足了,一颗禁果使他们获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园,贬到下界,成为人类的始祖。
人类从一开始就有罪吗?没有禁果也许就不会有人类?人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涩的!
……
西厢房里,新月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她的老师坐在写字台前,两人字斟句酌地讨论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场决定新月命运的谈话,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岁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度过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着和新月见面,而每当走进“博雅”宅的大门,又都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答应了韩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斩断自己对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这虚无缥缈的爱,救活新月!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他不敢设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让死神夺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脏还在跳动,脸上还能浮起笑容,他就拥有一切!他仍然每个星期都要来“博雅”宅一两次,但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间隔着一道界河,新月却完全不知道,他还必须谈吐自若、不动声色,太难了!但是,只要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愿意忍受这欲爱不能的折磨!
残秋过去,冬天到了。朔风卷着尘沙,抽打着“博雅”宅古老的砖墙,瓦棱中枯黄的草瑟瑟发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腊月里,轮到了伊斯兰历的九月,这是一年一度的“麦莱丹”——斋月。在这一个月里,虔诚的穆斯林要遵从真主之命而戒斋(或称“封斋”、“把斋”)。每天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到日落之后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麦莱丹”的意思就是“炼”,穆圣规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磨炼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们的世俗私欲,激发人们对饥渴的人的同情怜悯之心。
在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韩太太和老姑妈虔诚地把着斋,一天一天,对美食热茶连眼皮儿都不翻。她们在完成神圣的善功……
风刀霜剑、冰雪严寒并没有割断燕园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约前来,信守着和新月的爱情,也信守着和韩太太的协定;他不再惶恐,极力让自己坦然地来,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译文上,种种烦恼都被冲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进西厢房,头发、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儿,手和脚都冻得麻木了。
“楚老师,您先喝口热水吧;哦,我给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着他来,又不忍让他这么受苦,看他冷得那个样子,她既怜惜,又惭愧,伸出自己的手温暖着那双冰冷的手。
楚雁潮迟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么可以呢?那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揉搓着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复了知觉,使他那颗被冰雪包围的心有了寄托,那是温情,那是爱,他怎么能够拒绝?
“不冷了,我已经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温暖……”
“您不是说过吗?爱情,是火!”
西厢房廊下,韩太太默默地从窗外走开了。深重的忧虑笼罩着她的心头,再容忍下去,还像个什么样子呢?
在欢乐与痛苦的交织中,译文终于全部定稿了,它耗去了两年的生命、两年的心血,不,这一切都凝聚其中了,在这些无生命的文字中间,跳动着两颗深深相爱的心。
当“杀青”的时刻到来之际,西厢房里一片庄严的寂静,只有献身于笔耕、以此为生命的人,才能享受这种艰辛之后的欢乐。整齐的稿纸摆在写字台上,两个人默默无语,久久地对望,两双眼睛中洋溢着海一般的深情。
楚雁潮展开一张素笺,郑重地写上书名和作者的名字,然后写上译者的姓名:楚雁潮、韩新月。
“哦……”新月羞涩地看着他,“我怎么能和老师相提并论?”
“我的名字,愿意永远和你排在一起!”楚雁潮喃喃地说,“它们将印成铅字,传遍世界,每一个读者在认识我的同时也认识了你,我……多高兴啊,新月!”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泪花,“书的生命比人要长久得多,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可是这本书还在世界上流传,未来的人还会记着我们这两个并排的名字……”
他茫然地停住了,突然意识到不该对新月提到“死”!
可是,这却并没有引起新月的伤感,她深情地注视着那两个名字,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期待着那永恒的爱,爱的永恒……
暮色降临了“博雅”宅,楚雁潮怀抱着珍贵的手稿,起身告辞。新月要留他吃晚饭,他微笑着但很固执地谢绝了;新月要送送他,他拦住了,叮嘱她注意休息,就匆匆走了。新月站在廊子下面,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垂华门外,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她计算着他回去的路程和时间,久久地站在院子里……
“新月,他早就走远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屋去吧,院子里齁冷的!”韩太太从上房出来,瞅着她说。
“哎……”新月答应一声,慢慢地往回走,两眼痴痴的,还在挂念着那个赶路的人。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忍不住说,“瞧你,魔魔怔怔的……”
“妈,”新月甜甜地一笑,“我哪儿‘魔怔’了?您不知道,我跟楚老师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呢……”
韩太太没再言语,往垂华门走去,心说:哼,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啊?老是这么样儿下去,还是个事儿!
“我们的书,明年就可以印出来了!”新月明知道妈妈不懂,还是忍不住要向她炫耀,可是妈妈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她已经走远了,也不知听清没听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