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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褪残红青杏小,春天匆匆地过去了。医院病房区楼前的小院,一片浓重的绿荫。微风中,白杨树欢快地拍打着油亮的叶片,合欢树摇曳着孔雀羽毛般的枝条,垂柳摆动着轻柔的长裙,几乎拂到了花坛旁边的路椅。绿色世界里,已经早早地响起了第一声蝉鸣。
斜阳西照,树影覆盖了林阴小径。两个女性的身影,沿着小径徐徐地踱步,一个穿着蓝条纹的病员服,另一个穿着洁白的长罩衫,她们的衣襟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
这是新月和卢大夫。
“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爸爸都已经出院了,我还在这儿养啊,养啊,养什么?”新月慢慢地走着,心绪不宁地在手指上缠绕着病员服上的带子,缠上了又打开,打开了再缠上,“我已经养了一个多月,把功课都耽误了,校庆的演出也耽误了!”她深深地叹息,“多可惜啊,我把莪菲莉娅的台词都背熟了,却让您……给毁了!”
“让我给毁了?”卢大夫慈祥地微微一笑,新月对她的嗔怪,并没有使她生气,她觉得这很像自己的女儿在妈妈面前“撒娇”时的劲儿。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她们之间已经培养起了类似母女的情感。“我是为了让‘莪菲莉娅’变得更健康,更美!以后还有机会,孩子,不要为这点事儿烦恼,不要老想着那个莪菲莉娅,把她忘了!我觉得,你也不适合演这个角色,那么悲悲切切的……”
“什么?我不适合?导演都说我是最理想的人选,我觉得我把莪菲莉娅的那种纯真、恬静、忧伤而又无可奈何的情调把握得很好,内心世界挖掘得很深……”新月很不服气,要和卢大夫争辩,说了一半,却又不想说了,忧伤地垂下眼睛,“算了,反正已经耽误了,说也没用,您又不是搞文科的,不理解文艺作品中的人物细腻的感情!”
“也许是吧?我们这些科学工作者,常常被人们认为冷酷无情,”卢大夫温和地笑着说,“不过,我和文学艺术倒也没有因此而绝缘,多少也算知道莎士比亚,而且和你念念不忘的那个莪菲莉娅还有过一点儿瓜葛,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一次,学生剧团竟然派给了我这个角色……”
“噢?您也演过获菲莉娅?”新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愧色,刚才的话有点儿大言不惭了,她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学生剧团的积极分子。但这点儿愧意立即被好奇心冲淡了,她像遇见了知音,“那是在哪儿?”
“在伦敦,剑桥大学……”卢大夫喃喃地说。人老了,回忆往事,总是怀有深情的。
“噢,也是用英语演出?太好了!”新月非常羡慕。
“不过,那次并没有演成……”
“为什么?也是因为生病耽误了吗?”
“不,这倒不是,我的身体一直是很好的。”卢大夫慢慢地说,“当时导演对我说,这是剧中的女主角,十分重要,能由一个东方姑娘来演,更是别开生面了。我也跃跃欲试,因为我是个很逞强的人。可是,一口气读完了剧本,我的热情就减退了……”
“为什么?”新月完全不可理解,对这样的好事儿,竟然还会有不热心的人?
“……我觉得,这个莪菲莉娅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你看,她那么爱哈姆雷特,却连表达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说,‘嗯,殿下’,‘不,殿下’,面对宫廷里的阴谋和哈姆雷特的悲剧,她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这完全不符合我的性格!尤其令人遗憾的是,莎翁对她的结局无计可施,就让她疯,让她死,这也是使我不能接受的!她死得倒是很别致,漂在明镜似的水上,头戴奇异的花环:毛茛、荨麻、雏菊、长颈兰,轻轻唱着古老的歌……是的,很有诗意,很美,可是,这美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能欣赏这病态的美、死亡的美,我要看到的是健康的人生,那才是真正的美、生命的美!”五十而知天命的卢大夫,被二十多年前她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而激动了。不,这正是她一生所思索的、所追求的东西。
“啊,您是这样看莪菲莉娅的?和我们楚老师的见解倒很接近,他也这样对我说过,我还以为是因为没有演成才故意安慰我呢!”新月喃喃地说,她觉得卢大夫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演啊,我对导演说,去你的吧,我不干!就把剧本扔给他了!”卢大夫甩了甩手臂,仿佛真的扔掉了什么东西。
“这倒是很痛快!”新月不禁格格地笑了,“后来呢?他们又找别人替您了吗?”
“没有,后来战争局势越来越紧张,连上课都困难了,这件事情就吹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没有演成那个哭哭啼啼的莪菲莉娅有什么可遗憾的?你说呢?”
“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新月说。她完全不了解卢大夫所经历的那场战争,也并不真正关心远在伦敦的、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的那个学生剧团,她说的是她自己。由于她因病缺席,《哈姆雷特》没有了女主角,临时让谢秋思顶替也来不及了,郑晓京不得不放弃了演出计划,这使得全班同学都非常非常地遗憾!但新月现在倒也不觉得怎么遗憾了,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卢大夫的观点,“反正我以后还有机会呢,”她说,“可以演一个坚强、勇敢的人物,比如简·爱!”
“我希望是这样,希望你自己也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人,不向命运屈服的人,”卢大夫说,“现在就应该稳定情绪,增强毅力,战胜疾病,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我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您为什么还不让我出院?”
“我巴不得你早点儿出院!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挽留自己的病人,医院的床位不属于健康的人!”卢大夫思索了片刻,说,“根据你的情况,我不想让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如果没有什么新的变化,一周以后可以让你出院。”
“还要再等一个星期啊?我已经忍受不了啦!”新月着急地说,“您不知道,我们七月份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得补课,迎接考试,暑假之后就该升二年级了,这可是一次非常关键的考试!我还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当过第二名,我知道,所以你就不必那么着急了,暑假还早着呢,”卢大夫有意把话说得慢慢腾腾,轻描淡写,指指旁边的路椅,“来,你坐下,我们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要着急,慢慢地来。”
新月顺从地挨着她坐在那张墨绿色的路椅上,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着急怎么行啊?我恨不能明天就回学校去!”
“这可不行,”卢大夫微笑着说,“你出院以后,也不能马上去上学,还要在家里继续休养,每个月接受我一次复查……”
“为什么?我已经好了!”新月急得要站起来。
卢大夫按着她的肩膀:“坐下,不要激动。你的身体比刚住院的时候是好多了,但现在还有点儿贫血,营养不良,体质太弱,需要较长时间的休养,不要急着上学……”
“贫血……体质太弱?这算什么病啊?”新月疑惑地望着卢大夫,“您没跟我说真话,一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你们都瞒着我!卢大夫,请您告诉我,难道我的……心脏真的有很重的病吗?”
卢大夫的脸色突然变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妈……可是我不信,不信!”新月恐惧地问,“大夫,这是真的吗?”
“你妈……”卢大夫喃喃地说,她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一个多月来,她精心设计的治疗方案,已经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她费尽唇舌稳住了患者的心。却被轻轻的一句话给打乱了,而说这话的人竟然是患者的母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啊?卢大夫从胸腔、鼻腔中泄出长长的一股气,她愤怒了!
一股冰冷的寒流传遍新月的全身,妈妈的话被证实了,她缓缓地抬起手,擦去鼻尖上的冷汗,茫然地望着这位有着慈母心肠的老大夫:“这么说,是真的了!如果是这样,妈妈应该告诉我,您不要埋怨她,她是……心疼我,一时忍不住,才说出来的。您也不应该瞒我,我是多么相信您……”
泪水在卢大夫的眼眶中打转,但是,她不能让泪水流下来,一个医生不需要这种毫无医疗价值的液体!她强迫泪水上住,强迫自己做出轻松的笑容,抚着新月的手,说:“好吧,我都告诉你。孩子,你不是对我说你过去常有关节疼的毛病吗?这是一种风湿症,并不可怕。可是,它却给你的心脏带来了一些麻烦,你患有二尖瓣狭窄和轻度闭锁不全……”
“啊?我的心脏……”新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这也不可怕,”卢大夫说,“我准备用外科手术来矫正它……”
“啊!”新月脸色苍白,双手瑟瑟发抖,“手术?对心脏做手术?……”
“你不要这么紧张,”卢大夫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这种手术,国内外都已经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我本人也做过多次,是很有信心的!手术之后,你的病就根除了,就是一个健康的姑娘了!孩子,你的前途是光明的,不必顾虑重重!你不是相信我吗?”
“我……相信您……”新月静静地听着卢大夫的话,惊惶的心渐渐平稳了,“那……什么时候做这个手术呢?大夫,既然非做不可,我就希望能……快一点儿!”
“好孩子,谢谢你的配合!”卢大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也希望早一些做啊!可是,你的风湿症目前还没有完全控制,而手术必须在风湿活动停止六个月之后才能进行,我希望你——能够给我这个时间!”
“六个月?那我不能参加期末考试了?不能升二年级了?”近在眼前的希望,又变得遥远了。
“不能了。不要慌,沉下心去,听我的话,必须听医生的话!为了保证手术的成功,你应该和我密切配合,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我已经和你的班主任商量过了,为了你的长远利益,你应该……”她停顿了一下,却不得不说出了下面两个字,“休学!”
“不,我不休学!”两颗泪珠从新月的一双大眼睛中滚落!
“新月同学……”她的身旁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抬起头,“啊,楚老师!”
新月和卢大夫都不知道,楚雁潮已经站在她们身后很久了。在规定的探视时间,他早早地领了小牌牌儿,病房里却不见新月,正在为新月收拾饭盒的姑妈告诉他,新月跟着卢大夫“遛弯儿去了”,他才找到了这里。
“楚老师,我不休学,我不休学!”新月仰望着自己的老师,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
刹那间,楚雁潮被这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声征服了,他没有力量拒绝这样的请求,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不忍再说出口而只能收回去了!不,现在无法收回了,卢大夫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而她无疑是完全正确的!
“新月同学,”楚雁潮坐在新月的旁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尽量让语调和缓、轻柔,“没有一个教师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中断学业,何况你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他本来想说:何况你是最优秀的学生,却临时改换了一个词儿,“但这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我们应该尊重科学,科学让我们冷静地看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