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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问了,”白若耶面沉如水,“他一定在前线。”
“一群废物,打了这么久,入城不足一里地,连一座市坊都攻不下来!”英招咬牙道,“若有天眼秘术者就好了,勘察完地形,直接开无相法门送人进去。”
“是啊,当真废物。”白若耶感叹。
她知道苏如晦和桑持玉的战术,他们在拖延时间,他们想要救黑街的百姓。或许苏如晦正在内城坊布阵,试图转移黑街所有人。
“如果连外城都打不下来,我妖族必为天下笑,”白若耶道,“内城坊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吾王,我们该集中兵力攻打外城,活捉圣子。”
英招向罗浮王请示:“不若我们直接开法门进去?”
罗浮王不语。
白若耶垂下的眼里露出讥讽,若非这帮蠢货大肆屠杀,边都的秘术者何能死伤大半?以至于连几个天眼秘术者都挑不出来。一般来说,攻城之时,无相法门要与天眼相互配合。天眼勘察地形,确定落脚地,无相法门开门传送。毕竟法门能传送的兵丁数目十分有限,一次最多送二十五个妖进去。这么点儿妖深入虎穴,又不熟悉地形,若不提前勘察好周遭情况,很容易全队覆没。
没过多久,她的卫队押着一个黑衣僧人穿越军阵,来到他们的马前。为首的是夏靖,夏靖先向罗浮王施礼,恭敬地喊了声“吾王”,又转向白若耶,“江……殿下,您吩咐的人已经带到。”
白若耶下马施礼,“摩陀衍那大星官,别来无恙,身上的伤如何?”
僧人浑身包着绷带,面容被罩住了大半。那日无间狱爆炸,他被波及受伤,便一直在家休养。谁曾想再次出府,外头已经改天换地。他苦笑道:“我倒情愿伤重不治。”
“烦请大星官出手相助,您是观火境天眼秘术者,俯察黑街对您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白若耶道,“我族求贤若渴,广纳英才。无论是在秘宗还是在王庭,大星官依旧是大星官。”
罗浮王挥袖,“吾儿之言,便是孤之言。”
摩陀衍那轻轻摇头,“江大人,您辜负了大掌宗。人生草露,冰心孤苦。纵你相负,我不负之。”
白若耶脸色一滞,心脏仿佛被谁攫住。她闭了闭眼,道:“大星官,你这又是何苦?”
“若耶,退下。”罗浮王下令。
白若耶知道,罗浮王这是要用秘术了。摩陀衍那不从罗浮王的命令,后果是什么显而易见。白若耶额头沁出汗,拱手道:“父亲,再给我几句话的时间,我能说服他。”
“不必了,退下。”罗浮王嗓音多了几分严厉。
白若耶只好退开一步,周围所有妖都别过脸去,连英招也背向他们。摩陀衍那正奇怪着,只见马上的白袍妖摘下了兜帽,露出他那张惨白的脸庞。摩陀衍那登时眸子一缩,几乎成了一根细针。那妖怪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只巨大的竖眼。看起来像整张脸裂开了一条缝,鼓胀的眼球从缝隙里显露一角眼白和眼瞳,平白有种奸邪的意味。
眼球盯着摩陀衍那,一瞬间似有黑暗笼罩了他的神魂,摩陀衍那脑中巨震,七窍流血。
半晌之后,他俯首跪地,“澹台净乃邪佞之辈,我愿弃暗投明,为吾王效命。”
黑街城中各处洞开法门,各自建立突袭队,彼此成犄角之势向雷公街、山火巷和茶水街迫近。黑街不得已分出人手对抗城中的突袭队。原本人手就不够,此时更加捉襟见肘。阿难那边告了两回急,桑持玉的阵地也转移过一回。
实在扛不住,正打算撤退的时候,前方弹雨骤歇,荆棘铁网后头爬出许多背着火铳的傀儡妓。这些妓子蜘蛛似的沿着土墙攀爬,身上的云水鹤纹长袍沾了血,分叉的裙摆底下露出洁白的大腿。黄昏已至,他们凝脂般的肌肤像涂了层厚厚的油脂,熠熠生光。
美则美矣,只是那般徒手爬墙的模样太过恐怖。
黑街内城,苏如晦面前躺着许多后脑勺被打开的傀儡妓,他的右眼架着单片琉璃镜,手下动作飞快。他一面调试它们的灵感星阵,一面对罗盘道:“送了三百具肉傀儡给你。”
“收到了。”
“我把他们的灵感星阵改了,他们的第一目标从‘侍奉’变成了‘杀妖’,凶得很,你随便用。”
桑持玉正要回话,却听见苏如晦那边响起焦急的人声:“苏老板,第三座子星阵的沟渠要开挖了,您看看怎么挖,和前两座一样吗?”
“不一样,我来指挥。”苏如晦道,“桑哥,我得干活儿了。”
“去吧。”
苏如晦小声说了句:“桑哥,我好想你。”
桑持玉填子窠的手一顿,轻声道:“我也想你。”
苏如晦开始忙活了,桑持玉将罗盘放回胸前。夕阳如血,街道上堆满了断臂残肢。刚刚战过一轮,现在是停火期。一个法门秘术者一天最多开四次门,开一次至少得歇两柱香的时间。妖物和黑街彼此心知肚明,下一次法门开启的时候,双方又要陷入死战。
桑持玉将苏如晦送来的傀儡放在外头守门,留几个混混蹲在沙包后面关注对面,防止敌方偷袭。弓腰进了后屋,满地皆是伤兵。桑持玉这边的阵地已经成了伤兵聚集处,内城送了好几个疗愈秘术者过来支援,但依然远远不够用。
两个混混在墙角数着剩余的子窠火药和止血草药,不必他们数,桑持玉心里知道,他们的物资储备所剩无几。他们最缺的不是人手,而是弹药。
后屋的大长桌上躺了一个叫阿幺的伤患,子窠进了他的肚子,疗愈秘术者必须把子窠挖出来才能进行治疗。韩野死死压着阿幺的上半身,额上青筋暴突。桑持玉上前帮忙,摁住他的两条腿。
“冷静!冷静,我马上就好!”大夫安抚着阿幺,剪开他的衣裳,“老子是通幽境,相信我,你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给我曼陀罗,”阿幺死死掐着桑持玉的臂膀,哭着道,“给我曼陀罗!”
曼陀罗是拿来镇痛的药物,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用完了。眼看阿幺要咬舌,桑持玉撕下一块衣襟,塞进他的嘴里。他的衣裳被剪开,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大夫愣在原地,韩野怒喊:“还不快挖子窠?”
桑持玉望着那伤口,知道这个人救不活了。他的伤口足有拳头大小,肠子被打烂了,粪水混着鲜血从里头涌出来。若是寻常伤口,疗愈秘术可以让创口愈合。现在不一样,粪水会污染他的伤口,即使强行愈合,伤口也会因为炎症而溃烂,他很快会在高烧中死去。
韩野喊完,看到那悚然的伤口,一下卡了壳。桑持玉低声问:“可有办法让他少受些苦?”
大夫叹了口气,弯腰从靴子里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桑持玉。
阿幺看见那匕首,也明白了。
“可有遗言?”桑持玉问。
阿幺环顾四周,屋子里躺满了缺胳膊断腿的人,炮火熏得他们脸庞黝黑,眸子无神。黑夜降临,屋子里的油灯飘飘摇摇,像长夜里孤单的星子。他的生命也如那摇曳的烛火,顷刻间就要熄灭。他看了看韩野,又看了看桑持玉,流着泪问:“我……我娘在内城坊,苏老板真的可以带他们离开么?”
真的可以么?韩野无法回答。他们已经弹尽粮绝,而妖物源源不断地从城外进入城内。
死寂的沉默中,所有伤患都望过来,他们也在等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以。”桑持玉回答简洁明了。
阿幺泪如泉涌。
桑持玉重复了一遍,“我保证,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阿幺闭上眼。
他的手松开桑持玉的手臂,跌落在桌边。没等桑持玉给他了结,他的生命已经遽然中止。
桑持玉没来由地感到庆幸,他发现他无法把匕首扎进这个少年人的胸膛。阿幺,一个平庸的名字,在黑街的陋巷里喊一声这个名字,应该会有数不清的人回头。少年人没有姓氏,代表他没有父亲。黑街每年有不少娃娃呱呱坠地,他们中大部分人只有母亲,有的甚至连母亲都没有。
桑持玉开始思索他为何感受不到他们的意义,他并非没有见过悲壮的牺牲,并非没有感受过滚烫的鲜血。然而今日,好像脑子里打开了一个隐藏的开关,他一下明白了他们的悲欢。
或许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深刻地介入他们的世界。就像苏如晦曾经所做的,为他们而战,听他们流泪,看他们死去。
内城坊,苏如晦挥着锄头,汗如雨下。他的身后,蜿蜒的沟渠交织成繁复的阵法,孩童和女人们齐心协力推着矿石车,抱起灵石矿填入沟渠。陆瞎子举目眺望,颤声道:“快了,公子,星阵就快完成了!”
苏如晦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摸出腰囊里的罗盘,喊道:“桑持玉,准备撤退!准备撤退!一炷香之内,所有人返回内城!”
前线阵地收到消息,混混们的脸上终于有了光亮。
“公子!”陆瞎子攥着苏如晦的手臂,“我们的法门秘术者只有四人,现在只能开四次法门。可是前线阵地足有三个,山火巷、茶水街都超过了百人,雷公街这边死伤最重,只余四十人。我们……要不我们先把桑公子和韩野接回来吧。”
桑持玉这边听见消息,韩野同他对视。
错过这一次法门,下一次就要两炷香后。但是内城那么多百姓,怎么可能等他们回到内城再离开?星阵一旦启动,不光沟渠里的灵石瞬间耗尽,法门秘术者也要承担极大的秘术消耗,绝不可能再为他们开第二次法门。
拖得越久,风险越大。
“苏如晦,”桑持玉问,“我们没有第二次开启法门的机会,对么?”
苏如晦闭了闭眼,道:“没有。”
韩野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去救另两个阵地的人吧,他们人多。”
苏如晦抬起头,周围的法门秘术者等着他下令将法门开在何处。他握着拳,指甲嵌入肉中。像有一把刀割着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鲜血淋漓。他担负着数万百姓的命,他担负着极乐坊和大悲殿的命,他知道他必须做出最理智的选择。可他要如何做下这个决定,放弃桑持玉,选择其他人?
“苏如晦,”桑持玉沉稳的声音从罗盘中传来,“不要害怕,我们会在一炷香之内赶回内城。”
真的可以么?
苏如晦知道他在说谎。
“苏老板?”法门秘术者等着苏如晦下令。
片刻后,苏如晦缓缓抬头,道:“去山火巷和茶水街,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