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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迟舒的闹钟在早上五点五十第一次响起就被他按掉,我正睡得馋觉,像以往无数个清晨那样条件反射一把搂他进怀里:“再睡会儿。”
他先是浑身一僵,试着在我手里挣扎了两下,我还没清醒,顺着习惯圈紧双臂,准确无误地把脸埋到他后颈处:“再睡会儿,李迟舒。”
他彻底不动了。
过了两秒,我猛地睁眼,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间点,心口直跳。
可李迟舒没有再反抗,安安静静枕在枕头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睡着了,也只能维持着稳定的呼吸,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我张了张嘴,嘴唇碰到李迟舒颈下的皮肤,呼吸间是我带来的沐浴露的味道,这是李迟舒生前最喜欢的牌子。眼下我抱着十七岁的他,紧张得像个毛头小子,难过在恍如隔世,好在也真是隔世了。
我厚颜无耻地闭上眼,搂着他睡了个回笼觉。
可李迟舒是个天生自律的人,睡了没多久,他就悄悄把我放在他腰上的手拿来,自己下楼洗漱。我在楼上听着,下头没动静许久,李迟舒还不上来。我本来打算掀开被子下去看看,一起身就定住了。
……十八岁的身体确实精力旺盛。
……当然三十岁的时候也旺盛,但那时李迟舒的身体状态不是很允许我那么旺盛。
我坐床上平息了会儿再下去看,李迟舒原来一直蹲在灶口前,手里拿着根柴,要放不放,对着洞口如临大敌。
我捏捏鼻梁走过去:“干什么呢?”
他仰头看着我:“我想做早饭来着,可是……”
“可是不会烧。”我接过话头,拉起李迟舒,“我来吧,你上去做会儿作业,好了叫你。”
他往外走了两步就转回来停下:“我跟着学一下吧。”
“好啊。”
其实这东西我初来乍到也不太会,毕竟上辈子李迟舒没有提出过吃柴火饭的想法,我无从学习。还是前天来了以后回去现查现学的,昨晚第一次上手做起来生疏,边给我爸打电话请教边操作——这事儿他熟,年轻时候跟我妈一起创业,下乡干过几个月。
稀饭对胃不太友好,虽然不知道现在的李迟舒有没有这些毛病,但防患于未然总不会错,我选择了昨天没下锅放在冷冻柜里剩下的饺子。
李迟舒还是和第一次尝到饺子那样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脑子里转着弯儿想问题。吃了两口就问我:“这里是有人常住吗?”
“有啊,”我面不改色,“平时有请人在这儿帮忙看房子,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
他“唔”了一声,又问:“那那个摩托车……”
“我叫蒋驰帮我借的,免得这两天万一有点急事儿什么的不方便。”我把盘子里剩下的几个饺子赶进他碗里,“中午想吃什么?”
李迟舒埋头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从碗里抬起眼睛瞅打探我:“……饺子。”
“……”
洗完碗我和他一起回二楼做作业——虽然心是三十岁的心,但还是要替十八岁的自己负重前行。
但好歹是经历过一次完整高中和高考的人,我记忆力又不差,大学毕业一时兴起跟室友做了那年的高考题也能把数学和物理压轴做出来,只不过耗的时间比自己高考时多了几分钟。算起来也有十年没碰过高中教材,可学习么,刻在骨子里的事,上个星期做几套卷子对了答案再看看解析,基本上也能想起来百分之八九十了,更别说英语这种即便脱离学校也随时用到的学科。至于化学生物,背就完了,就算没学过随便看看书也能学得差不多的两科更不用说。
总的来说现在的沈抱山学这点东西不管是比李迟舒还是上辈子的自己都轻松得多。
眼瞅着日头往上,快要到午饭时间,我一边写一边慢悠悠问李迟舒:“想不想吃雪糕?”
“雪糕?”李迟舒没有正面拒绝我,只是让我趁早灭了这份心,“这里也没卖的吧。”
我笑了一声,没说话。
李迟舒想吃雪糕这个愿望,恐怕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那是我刚跟他在一起没多久的夏天,我在一个周末去市中心一座写字楼跟下一个项目的合伙人见面,李迟舒在楼下咖啡厅等我,一等就是一个下午。我交接完事情从楼里出来,他一个人坐在露天的咖啡厅外,望着不远处一个单层独立建筑发呆,我在他身后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一动不动。
那栋建筑在这个商业区并不新奇,是哈根达斯的全国连锁店,节下正热,店门口的玻璃门开开合合,人流就没怎么断过。
我从后头按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想吃冰淇淋。
他说只是想起了自己高考结束兼职的日子。
高考毕业,李迟舒才成年半年,学业结束,他突然没有了目标,也没有了团体,唯一知道不能停歇的就是赚钱。可他朋友极少,高中时候独来独往,说得上话交得了心的几乎没有,于是打暑假工也找不到门路和人脉。像他这样的好学生,但凡有个能打听事多的长辈,去不太正规的补习机构给初高中生做私教其实很容易。
可李迟舒木讷又不圆滑,高考成绩出来还要大半个月,于是那大半个月里,他当起最廉价的都市劳动力,去发传单。
那一年很热,气温最高近三十九度,所以正午到下午四点多时薪最高。
李迟舒选择了这样的时间段,在他所处的这个咖啡厅坐落的商业广场,顶着灼灼烈日,每天汗流浃背干到下午六点,随身带的只有最便宜的纸巾和一个保温杯。
我以为他想告诉我自己在那样的条件下看见哈根达斯时有多渴望,结果他只是打趣自己:“站在哈根达斯门口那么多天,我连人家是卖冰淇淋的都不知道。那么多人提着盒子出来,我以为盒子里的都是蛋糕。”
他没再说起哈根达斯,只是在跟我回家的路上说起另一个同样炎热的夏日。
那个夏日的阳光同样刺得人睁不开眼,对于年纪更小,更瘦弱的李迟舒来说,是毕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的煎熬。
七岁的李迟舒被突然丧父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母亲拉着前往市政府门前广场下跪,要相关部门给他们这样和无数个穷苦家庭没差别的、从一开始就能一眼望到头的孤儿寡母一个说法。
市政府还是市监管局,李迟舒早不记得了,那些铝合金大字对年幼的他而言不过是多看一次就把眼睛刺射得更难受一分的奇怪符号。
他也不记得母亲领着他跪了多久,唯一有印象的是从自己脸上不断滴落到地上的汗珠。一滴落下去,他数十个数,汗水的水渍就被灼热的阳光和滚烫的地面蒸发在膝下沙石间。
李迟舒口干舌燥,路过的人渐渐聚集在他和母亲身边议论纷纷,他的视线从地面无数双凉鞋里往上攀移,最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自己几个同班同学的面孔。
他们有的被家长牵着,有的结伴而行,脖子上系着和李迟舒一样的红领巾,在人群包围圈里对他投来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都是七岁的孩子,懂什么呢?
李迟舒也不懂,他只顾着盯他们手里的雪糕罢了。
那些雪糕的尾部总是在没来得及送入口时先慢慢融化成水,顺着雪糕的木棍流到他们的手上,最后和李迟舒的汗水与母亲的眼泪一样滴落到地里,被这个夏日滋生的苦难所蒸发。
他不停地舔舐自己干裂的嘴唇,尝到的只是自人中淌下来的咸咸的汗味。那天的雪糕是什么味道?李迟舒永远不得而知。
“后来呢?”我一边开车一边问他。
“后来?”李迟舒以一种近乎静默地姿态回忆着,像是又置身在那个干涸的夏日,不自觉拿起我寻常为他准备在车里的温水,“后来摔死我爸那块地的承包公司赔钱了,我妈也走了,把钱留给了我,叫我好好读书。她说那是我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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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没吃饺子,我给李迟舒做了份柴火版的黑松露口蘑拌饭,他吃着很新鲜,问我那是什么。
我说:“黑松露。”
他看着碗里跟着重复:“黑松露……”
我问他:“好吃吗?”
他沉思了一下,实话实说:“吃不出来。”
“是吧,我也吃不出来。”我拿着勺子把碗里饭又拌了拌,“也是我爸妈做生意的朋友送的,听说挺贵,但我觉得再贵味道也就那样。”
他捧着碗冲我笑笑,又低头去研究那碗拌饭。
吃完饭李迟舒非要洗碗,我琢磨着:“后院有个葡萄架,你去看看上头有没有能摘的葡萄,有的话摘点来,没有就算了。”
李迟舒很听话地去了。
我马不停蹄洗了碗,到厨房旁边那家小黑屋开门,费了点力才把冰柜搬出门槛,万事俱备以后,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李迟舒的影子。
摘个葡萄摘那么久?
“李迟舒?”我且行且喊着,径直找到后院去。
葡萄架底下有个小桌子,估计是房主午后喝茶用的。李迟舒背对着我站在桌前,手里似乎举着小旗子之类的玩意儿慢慢摇着,他的背影挡了很多,我只能看见点角末。
“李迟舒。”我又喊了一声。
“嗯?”
他仿佛才回过神来,在稀稀落落的光影下转头。
日光穿插而来,葡萄架顶新绿温柔。嫩枝覆在黄叶上,如他荒芜的故岁正悄然新长。
我招手示意他过来:“在做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朝我走来:“没有……这里好像没有葡萄。”
“没有就算了。”我把他推出去,“走,去吃雪糕。”
李迟舒一头雾水:“雪糕?”
“雪糕。”我重复着,走了几步蓦地停下,转而面向他,从兜里摸出一张来时就买好的红领巾,一本正经戴在他脖子上,随后快步拉着他跑出去。
午后的乡野静得人心恬淡,我让他在冰柜前站好,独自绕到冰柜后,一手撑在柜上,一手打开柜顶的开关,一股清爽凉气直冲而出。
李迟舒怔在原地,好像惊讶于我有什么魔法。
我含笑问他:“李迟舒小朋友,想吃什么口味的雪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