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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瑞七年的正月,雨雪瀌瀌,暮云低薄。
北京城笼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放眼皆是雪白冰寒,风夹雪呼呼吹,像没磨过的刀,砍在脸上又涩又重,不见血光,硌得肉疼。
春利缩着脖子往后门抱厦处走,天太冷,打摆子一样跑起来,借着全身上下抖起来的肉,稍稍驱散些许寒意。溜了个弯,跑到廊下,见有人蹲在门口,手里拿了根破枝条蘸雪玩。
春利走过去喊了声:“谁呐?”近了一瞧,“是幼清啊。”
幼清起身请福,讨了个吉祥。
春利在关防院甬道拐角罩门处当差,后宅和大花园来来往往的奴仆,他大多识得。眼前这个,他一看见就对得上名。
大花园处兽园的幼清,姜大家的侄女,专门看管府里豢养的飞禽走兽,和周大娘家的鹊喜、张德全的徒弟小初子一处当差。
睿亲王府原是没有兽园的,因京中盛行饲养猛兽,宗室里十个人家里有九个养鹞畜兽,便从大花园里腾了处空地,专做养兽之用。说是养兽,实际也就是些寻常家禽。早些年尚存几只猛禽,因咬伤了下人,全拿去剥皮拆骨,几年下来,园内只剩下些鹞子仙鹤之物。
虽是如此,府里下人从大花园过时,宁愿绕远路也不要往园子里去。彷佛那一方被矮墙围着的门随时会跳出一两只老虎豹子,将人撕碎咬烂。
府里主子不爱往兽园去,下人们又怕园里的家伙,一来二去,兽园成了王府最冷清凄凉的去处。
兽园当差,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春利的目光在幼清身上荡了一圈,见她低垂着头,瘦瘦长长的一个人,穿着紫褐色夹袍,梳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梢系一桃红色绒带。若只单看脖颈以下,这便是个风流韵丽的人。她身量长,瘦得恰到好处,一圈墨绿流苏穗掐着腰,风吹起穗子,像是初春满城飞扬的柳条,透着活泼新鲜劲儿。
话也说了,若只看脖颈以下,人的面子都搁在脑袋上,再怎么体态万方,脸太寒碜,一切都白搭。
春利晲一眼她脸上的面纱,心里惋惜,眼儿一转,就溜开了,手一撩,就准备掀棉帘进屋。余光瞄见幼清抬了头,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跟黑玉琉璃似的,又明又亮,灵动澄净。
春利难得邀人一回,“门口待着冷,进屋喝口热茶罢。”
幼清跟在他后头进了屋。
屋内暖和,中间一个白炉子,上头搁个薄砂锅,有茶房当差的来这歇脚,攒了两瓣碎团茶,扔进锅里熬剩茶,后倒宅儿的婆子和太监们边喝热茶边聊话儿。
使唤太监一般是不屑与和婆子们共处话聊的,他们占了一角,在最里头靠炉的地,三言两语地聊了起来。
幼清往前头讨了杯热茶,别人抬眼见她戴面纱,便知是兽园的使女,脸上长红斑的那个。看她的目光越发好奇怪异,屋里的人,都是领下差的,嘴刻薄牙尖锐,挑人痛处当乐子。
幼清装瞎作哑,弯了弯眼角,权当没听见,手里捧了热茶往墙角缩。
甲申时她便下了差,兽园不比别处需得日夜兼顾,每三个时辰当一次差,和鹊喜小初子轮着往园里上事即可。
她喜欢听这些人聊话儿,整个王府的碎杂事都在他们嘴上,听起来格外热闹。
她也不出声,只静静听着,横竖惹不着人。
使唤太监们在说睿亲王回朝的事。
睿亲王六年来领兵在外,未曾回京。如今塞外已定,此次回朝,年前卸了兵权,怕是要长久地待在北京城了。
“王爷回了府,府里许多规矩定是要变,前两天跨院里的人放了一批出来,哎,上好的差事主子一句话功夫,管它什么苦劳功劳全没了。”说话的人是回事处的小章子,正月里待客忙,前院后院都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歇空档头,喝茶聊个话都不顺心。
“放人出去定要重新补人顶差,活络活络兴许下一个当上差的就是你小章子。”
小章子摆手:“我可没那胆子往王爷跟前去,我们这种混惯杂务的,还是在旮旯底下待着好。”他嘴上这样说,旁边听的人没一个人信,当奴才的哪个不想着轮上差,得了主子青睐,不说加官进爵,至少能混出个人样,何况如今睿亲王得皇帝器重,入了王爷的眼,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转而有人提起其他的事:“京中的宗室男儿,适龄尚未娶亲的,也就我们府里这位爷了,前儿个大年三十晚除夕宴上,皇上都发了话,这两年定是要让王爷娶个王妃进府的。”
随即有人道:“娶亲?王爷不是…”
众人噤声,谁也没胆子将那两字说出来。
克妻。
都说睿亲王驰骋沙场满身杀气,命里犯煞,这几年凡是与王府说亲的人,不是死就是病。
谁还敢往睿亲王府送闺女?
一杯热茶见了底,幼清往糊了纱的窗外看,天色不早了,算算时辰,约莫已经庚申。搁下杯,轻步往屋外走,走到棉帘处,帘子忽地被人掀起,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比冬霜更冷的,是鹊喜那张苍白的脸。
两人往廊下走,鹊喜抓着幼清的手,嘟嘟嚷嚷连话都说不清楚。
幼清放柔了声音,“你慢慢说,莫急。”
鹊喜憋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上月太妃那边往园子里送了一只猫,叫白哥的,说是不要了,送到园里养着。今儿个太妃屋里的刘妈妈来园里要猫,说是太妃想白哥,让将猫送回去,刚才进园的时候我还见着白哥,转身拿了砂石,一眨眼的功夫它就不见了,园子都找遍了,就是没见着猫。”
她哭得伤心,豆大的泪珠沾到幼清的手上,幼清抬头看着她,见她眼睛又红又肿,像颗核桃似的,特别丑。
幼清最见不得人丑,抽出帕子为她擦了眼泪,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笃定道:“我来找找。”
她开这口,十有*定是能找到猫的。兽园里的小主们认得幼清,兽园当值的差事基本都是幼清在做,她乐意给那些小东西们喂食,鹊喜和小初子也乐得偷闲。
鹊喜忙地感恩戴德嘴里一堆好话,往耳房叫了小初子,三个人分头去找。
暖炉前待久了,满身热气,风里一搅,片刻功夫,衣袍就跟浆里淌过一样,结了寒气硬邦邦的。
此时下起小雪,一朵朵似有似无在空中打旋,沾到脸上转瞬化开滴成水。幼清抬头望了望,头顶这片天,中间一块像刚蘸了水的墨砚,稠得化不开,两端染了紫蓝和绯红,视野里前方一排白雪青瓦,重重颜色叠在一起,浓得像画卷。
入了夜,天更冷,一只猫无法抵抗寒冬。若天黑前未能寻到白哥,只怕这画卷下的美景就是它的葬身之处。
幼清思索着,白哥不爱往外跑,还是在园子找最靠谱。提腿往园子里去,在当值的屋里拾了块干鱼肉,拿手帕裹了兜身上,沿着梅林细细找。
园子里空旷,地上厚厚一层积雪,落了几根枝桠,脚踩上去,发出嘎吱的细碎声。幼清躬腰往地上寻,睁大眼睛,生怕辨错。
白哥浑身皮毛颜色如皓雪,若不是长着一双绿翡翠般的眼睛,跳入雪中,哪是猫哪是雪,倒真不一定认得出。
寻了大半个园子,依旧未见猫影。幼清有些着急,掏出那半块干鱼肉捏在手里提着嗓子学猫叫。
嚎了又是一刻钟,扶着腰歇气,嗓子渴得紧,张嘴吸几口冷气,直起脖子忽然望见树上有团身影。
白哥蹲坐在枝头,胖乎乎的身躯将枝干压得摇摇曳曳,一双绿油油的眼珠里含着傲气,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祖宗保佑,可算是找着了。
幼清拿出半块鱼干诱逗,白哥横竖就是一动不动。幼清有些发愁,在树下张牙舞爪的,一边晃鱼干一边学猫叫,白哥仍没有半点动静。
没法子,只得试一试上树擒猫了。
幼清一跃攀上树,这本事是在兽园当差时练出来的。整日与家禽为伍,不用同外人打交道,闲时还爬树看看墙外的景象,别人嫌兽园差事不好,她倒挺喜欢的。
说不定伺候禽兽要比伺候人好,虽然她也没伺候过哪位主子。
在进兽园之前,幼清记得自己跟着姑父姜大学种花,专门伺候花,后来花苑的掌事太监嫌她脸上有斑不好看,让别人顶了她的差事。而在种花之前,幼清就不记得自己伺候过什么了。
在那之前,她是没有记忆的。所有关于她自己的事,都是姑姑告诉她的。
白哥懒懒叫了一声,幼清已经攀到枝头,缓缓伸出手,眼见着就要逮住它。
忽地树底头传来一阵笑声,“堂哥你看,树上有个人!”
白哥一惊,幼清见准时机迅速一捞,身子一轻,一脚踩空,连人带猫坠了下去。
积雪厚,摔得满身溅雪,白花花的雪团从衣领袖口透进去,发间全是碎雪。
差点断胳膊断腿,回过神第一件事却是低下头查看怀中的白哥。
它仍摆着一张二太爷的脸,拽气十足。
猫是跑不掉了。幼清心里这样想着,抬起头,瞥见跟前一抹紫色锦袍。
朝中贵人袍前绣神兽,平民男子袍绣花枝,这人袍上绣的是梅花,许是府里哪位管事。
幼清挣扎着站起来,离得近了,眸子再往上瞧,望见张冷峻的脸。
面无表情,窥不出喜怒,一双淬冰似的寒眸漫不经心地瞄了眼。
换做平时,奴仆冲撞,大多拖下去一顿板子办干净。
德昭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忽地他看见她的一双眼,水亮亮的,跟玻璃球一样,盈盈若水,明亮神采。
德昭敛起眸子,像是被什么刺了一样,伸手去掀她的面纱。
赫然入眼的红斑,截然不同的相貌。
幼清惊慌地去捡面纱,瞪着眼前负手而立的陌生男子,忿然骂道:“你凭什么动手动脚!”
身后若干太监随从寻了过来,见德昭一言不发盯着雪中的人,齐刷刷跪倒一片,“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