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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松梵每日两次来看书时,都会给李云泽送吃食来,或是点心,或是小吃,从不重样。李云泽有些莫名其妙,梁松梵对他的态度,明显超出了雇主与雇工关系,言谈举止,总带着几分恭敬,这让李云泽十分费解,偏又不好深究细问,只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她。
《南江游记》抄完,下一本又是一篇游记,《谷阜山居》,作者仍是梁纪圆,而且从书中所记时间来看,这位梁真人游玩南江地带后,在谷阜山长居三年,游遍了谷阜山大大小小每一座山峰。《谷阜山居》所载就是其游山所见之风景。
其后所抄录,都是这位梁纪圆真人游山玩水之随笔,前后共有十二本,从筑基伊始,到成就金丹。
金丹之后,便换了场景与内容。《靖安琐事集录》是所有书籍中最厚的一本,共计四十余万字。这位梁真人结成金丹次年,便就任靖安城主。《靖安琐事集录》所记载的,便是其任城主七十余年间所处理的公务,亦多有杂事见闻。其中对靖安城人物、家族多有评点,或褒或贬,贬者多而褒者少,显示出这位梁真人亦是高傲之辈。
此书已经涉及机密,李云泽本想打住不抄,免得招上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又想,书送到他面前已有时日,不管他看没看过,在别人眼里都已经泄密,若是挑明告知,未必有好结果,不如装糊涂的好。
最后的一本,李云泽打开看了一眼,便立即合上,心中惴惴,衡量前后,拿起书走出角门。
刚出门,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面前,是那位无臂老者。李云泽道:“前辈,晚辈抄书遇到疑问,想请教梁姑娘。”无臂老者摇头。
李云泽回过神来,老人耳朵有残疾。用手势比划了一通。老人点了点头,空袖一指藏书楼前,点了点头。一指楼内,摇了摇头。
李云泽会意,这是让他在藏书楼前喊梁松梵出来,而不能进入藏书楼中。在楼前高声喊道:“梁姑娘,在下有些疑问,特请姑娘解惑。”
梁松梵出得楼来,扫了一眼李云泽手中书籍,示意李云泽到角房中谈。
李云泽迫不及待将手中书籍推到梁松梵面前,道:“梁姑娘,许是取书的时候拣错了,这本《金丹百年札记》,看书名当是金丹真人修行心得,在下不敢妄观,送回姑娘示下。”
梁松梵斟了一盏茶递到李云泽面前,思量了下措辞,道:“不瞒曲兄,此书是金丹真人修行述录不假。曲兄若是将其作为机密,大可不必。一来金丹修士的著录言辞玄奥、立意深邃,非普通书籍可比。漫说我等练气修士,就算筑基修士没有三五个月也难记得下来。二来此书中多是关于杂书的见解,涉及我们梁家功法的内容极少极少,虽然可贵,倒也不至于密不示人,否则也不会允我抄录。三来即便是有些涉及梁家功法的内容,没有我们梁家《碧水凌波功》的底子,外人看来只会是食髓而不知味,茫然不知解。所以,曲兄只管放心就是。”
小心翼翼翻开《金丹百年札记》,李云泽心里有些激动,金丹修士的论著还是第一次见。大道相通,说不定会对自己有启发。
开篇数百字记述作者立意,内容倒不复杂,简言之欲图博览群书,采纳众长,探寻元婴大道的路径。一派金丹初就、雄心勃勃的气象。
进入正文浏览了半页,便感觉头晕目眩。书中每一个字都不复杂,但组合在一起意涵玄奥,读起来佶屈聱牙。又读了几行,一股烦闷自心中升起,头脑仿佛被污泥裹住,意识被局限在乌黑的空间内,透不开气。忙把书放下,长吸几口气,方慢慢缓了过来。
李云泽摇头苦笑,他想的太简单了。此书是札记,自然东鳞西爪,不成体系,再加上语言也带有鲜明的个人习性,更加难以理解。且修行是需要循序渐进的,从练气到金丹,中间的跨度太大,金丹修士的见解宏广深阔,岂是他一个小小的练气修士能探解的。
既然读之不通,那就先把书抄完。一上手却屡屡出错。人之读书也好,写字也罢,总是要先解上下文之意,方能顺畅贯通。不明其意,读之难,书之更难。李云泽对中内容丝毫不懂,免不了笔下屡屡出错,不到一个时辰,上好的玉版纸废了十几张。颓然搁笔。
思来想去,只能用笨办法。摊开书册,看一字,书一字,把文中的每一个字都当做独立的字来写,不去管字与字之间的关联,便如初学识字时练习书写生字一般。一刻钟工夫过去,不过写了几十个字,但字字都对,不像之前那样错字频出。
这办法虽然慢了些,胜在省心,所要者惟在集中精神,抄了三四百字,便觉得头脑昏沉。
抄到后半部分的时候,一下子简单了起来。关于修行的见解大幅减少,感慨感叹陡然增多,好像作者的心态有了一个急剧的转变,类似“通天之道,难!难!难!”“毕生穷尽,难窥一斑”“寿短,堪恨!”等语不绝于书。
李云泽暗暗猜测,这位梁真人兴许遇到了什么变故,或者是久而无功,探寻元婴大道的雄心被磨尽了。
再往后,内容又丰富了起来,但都是对一些传说轶闻的真伪辨析,仿佛从经书改读史书,其中关于先天之气的记载尤其多。既有关于先天之气的道与理,也有关于先天之气的形与性,待读到一句“未出世之婴儿源出阴阳,神合天地,亦具些微先天之气。”
李云泽豁然而起,隐约明白了齐书信派他来的目的,就是这本书。匆匆将后面的内容翻完,都是关于获得先天之气的传闻,每一个传闻都有作者详细的辨析,最终结论都逃不出“不可取”“今已不可行”“胡编乱造”等批语。
将书工工整整抄完,李云泽以为使命完成,思量如何逃出梁府。那聋哑老人不分昼夜端坐在藏书楼前。虽然他看起来又聋又哑,双臂皆断,但李云泽毫不怀疑,他甩甩袖子就能要了自己小命。是不是伺机拿下梁松梵做人质,又觉得不可行,在金丹修士面前,即便是残疾的金丹修士,拿人质也根本没机会威胁。
戌初,梁松梵来到藏书楼,一如往常走到聋哑老人身前替他整理衣衫。口中却道:“祖公,松梵要带他进藏书楼。我查到了,那惹祸的根源就在三楼里面。”聋哑老人一脸震惊。
梁松梵只是出言相诈而已,见到聋哑老人表情,暗道:果然如此。
残疾老人在她手心写道:“你知道了什么?”
梁松梵摇摇头:“松梵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用呢。松梵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
残疾老人默然,是啊,自己的曾孙女都能瞧出不对来,那些人可是手眼通天。写道:“你想怎么办?”
梁松梵看了一眼角门:“人之于世,为与不为,脱不开‘利害’两个字,去了害方能得利。”残疾老人叹了口气,起身朝外面走去。
梁松梵看着眼前的藏书楼,这里可以说是梁家的根基,只要这座藏书楼在,不论多少风雨,梁家都会兴起。但同时,这里也是对手和敌人觊觎的首选,一旦没有实力保护,会成为别人最先瓜分的对象。
这楼自建立以来,从来没有外人进去过,连至近的表亲都不允许,即便是所依附的世家南宫,也绝不会提出派人进去的要求。今日,自己却要带一个名姓真假都不知的外人进去。
角房之内,李云泽看到梁松梵进来,一面行礼,一面腹诽:“这位梁姑娘怎么回事,看模样对自己疑心很大。”梁松梵径直道:“曲兄,请跟我来。”
李云泽问道:“去哪?”
梁松梵不理,当先带路朝藏书楼正门走去。李云泽狐疑不敢进,梁松梵道:“里面有一物,乃是齐书信真人交代,由曲兄亲手取出交给他。”
李云泽将信将疑,来之前齐书信未交代他这件事。但又觉得梁松梵带他进藏书楼没有恶意,如果要灭口什么的,直接在角房里动手就行了,无需多此一举,非得把他骗到藏书楼里。
藏书楼内部极为堂皇,丈八高的金丝楠木书架,陈列如林。上面的书籍或横放,或竖放,数量之多,只能用汗牛充栋来形容。
李云泽心里满满都是震撼,一个家族的底蕴全部显现在这里。若是将来,自己能有这样的一座书斋,该多好。第二层书架、书籍明显少了很多,但存放更加精致,书架换成了书橱,只有一人高,每一个书橱之上都有除尘阵法。
以前,梁松梵也只到过二楼。去往三楼的楼梯口从来都是紧闭的,一道金属门,一道禁制。此时门与禁制都打开了。
梁松梵心情沉重,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身后的李云泽此时已经顾不得想太多,紧跟其后。三楼内一点都不华美,充斥着庄严肃穆之气。
墙壁上每隔五尺就画有一个画像,右下角有题名,俱皆梁姓,李云泽判断应该是梁家历代杰出的先辈。每一个画像之前都有一个精美的矮几,矮几之上放着一个个的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