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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圭汝万万没有想到,鲍福一怒之下居然把他一向风平浪静的家庭搅得鸡犬不宁。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后院失火的处境是多么的可怕啊。果然,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像放哨员一样站在了鲍福的大门前,直到鲍福伸着懒腰,哼着小调儿走出大门。
从此,文圭汝宣布休战,鲍福重新回到从前的局面上来。
然而,任何事情的发展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鲍福的照相生涯也同样如此。这期间,他既在躲避着明枪,又要防备着暗箭,时刻都处于一级战备状态。这使得他本来就不太好的脾气更是雪上加霜。当然,单独跟桂晴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谈笑风生。只是一跟三个孩子照面,脸就会拉长许多。他没事儿就嘟噜那套他永远都不嫌絮叨的话:“你们一定要把书给我读好,家里的活再忙再累你们都可以不管,我也不稀罕你们管,你们只要能把学习给我搞上去我比什么都高兴;东西烂在地里我不心疼,考试少得一分我就受不了。”他压根儿就鄙视农业生产劳动,他认为他这辈子留在农村是一种耻辱。他每次从田地里回来,总是一边擦汗,一边痛苦不堪地嚷嚷着:“你们都看见了吧,如果考不上学,呆在家里,就是这个样子。不是我吓唬你们,谁要是在农村里上了套,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解开了。在农村这是罚劳役啊!”一天,聪明活泼的小学敏不知是故意调皮,还是说话没设防,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那老师不是经常讲,劳动是最光荣的吗?”话音刚落,小学敏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小学敏摇了摇头,没敢哭出来。鲍福却不依不饶:“狗屁,那是在糊弄傻瓜哩。你回去问问你的老师,‘地富反坏右’是好人还是坏人?让他们进行劳动改造是不是把世界上最光荣的事情都交给他们去办了?如此说来,那些国家干部天天坐在屋里风不着雨不着的,就是对他们的惩罚了?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儿!”
一天,学智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告诉爸爸,他考上高中了。鲍福的确高兴了一阵子。但目光很快就变得冷峻起来。他望着《通知书》上的分数,不满地说:“我早就说过,别老把精力都用到语文上,数理化才是最重要的呢。可你就是不听,结果还是老样子。”当听说芦花村共有七名学生考上高中,学智的成绩只排在第三名时,他更来气了,因为他要求学智每次考试都必须是全班第一。一怒之下,他差点儿把《通知书》一把撕掉。
学智这次升学考试的总成绩还算不错,只是各科分数太不均衡:语文100分,数学41分,政治98分,理化39分。关于学智的语文成绩,当时的改卷老师颇有争议。一种观点认为,语文知识30分没说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只是作文70分最多也不能得满分,因为文章不可能十全十美。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既然人家的文章无可挑剔,就应该得满分。两种观点争论不休。持后者观点的一位老师情绪激昂地拿着学智的试卷问前者:“咱们都是当老师的,而且是老师中的佼佼者。这位同学的试卷大家都看过了,现在咱们不妨做个试验:如果谁不服,可以重新写一篇。如果大家公认为你写得比他好,甚至写得跟他不相上下,我都会放弃自己的观点。说得再宽容一点儿,不怕你重复人家的思路,也不怕你比着葫芦画瓢,如果你有过目不忘之术,就算你写得跟人家一模一样都成,另外也不要求你的书体能达到如此完美的境地……我看在座的诸位未必有人能写出这么规范的字来,起码我做不到。谁敢试一下?”没人敢应。前者虽然理由有些苍白,但迫于情面,仍在坚持自己的观点;后者立场坚定,决不让步。两派意见被迫上交到考试委员会裁决。考试委员会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最后裁决:可以打满分。一时间,关于鲍学智的话题在全县教育界广泛传开了。有人回忆说:“自建国以来,在邑城县历届升学考试中这还是第一篇得满分的作文。”
顺便说一句,碧月在这次升学考试中,成绩也很不错,而且高学智两分,在班里名列第二。跟学智所不同的是,碧月各科成绩均衡。
机枪还是有事儿没事儿地就往鲍福家里跑。尽管鲍福很少给她好脸子看,而且还会时不时地抢白她一顿,可她就是舍不得跟这个家庭疏远半步。她要是有几天不到这个家庭光临一番,或者没有亲眼目睹其中任何一位家庭成员的面,她就会由衷地不自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她每当看到鲍福的脸子时,总会自我解嘲道:“小孩他爹,我就是这个贱脾气,别人甭说跟我说难听的了,就是脸色稍微有点儿不好看我就受不了。可你们家就不同,你就是吵我骂我,我都不生气。”鲍福本来就很喜欢戴高帽,听了这话,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只好耐着性子听她罗嗦一阵子呗,好在机枪坐不了多久就会自觉告退。
学智升高中的喜信儿一传播,机枪来鲍福家的理由就更加充分了,因为每次进门,她都会有一个漂亮的开场白:“一听说小圣这孩子考上了高中,我喜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说句玩笑的话,这种“睡不着觉”的毛病莫说持续一两个月,就是偶有发生,也足以使一位身体强壮之人造成精神衰竭状态。可是机枪就不同,她看上去非但没有半点精神衰竭的样子,反而精力比过去更加旺盛。看来她“睡不着觉”是假,“喜”才是真。
当然,机枪也不可能把跟鲍福桂晴闲话的机会……在她看来这是非常珍贵的机会……全部用到谈论学智的学习上,因为这毕竟不是她的强项。她总是说着说着,话题就像脱了僵的野马,跑得漫无边际了:“小孩他爹,你听说没?西边的那家子又沾上了一个。”她说话的当儿,目光就像带了钩儿似的瞟向话中所指的方向了。
鲍福当然心知肚明,因为这牵涉到一个酸不溜秋的话题。男人嘛,总想多听听别人的一些花花事儿,所以他没有表示反对。
机枪偷偷地观察了一下鲍福的表情,然后壮起胆子从头说道:“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你跟他家好些时不来往了,你不知道啊,自打上年他被汪清贤媳妇从家里踹出去以后,贼心还是不改。前一阵子他又看上东头文家的姑娘了,人家谁愿意跟他?这个不要脸的一看没戏,又死皮赖脸地缠磨起那孙寡妇来了,可孙寡妇就是不给他开门。后来,他就像得了淫病似的胡乱起来。好多人都这么说,他不管到了谁家,只要男人不在家,他就把人家的女人摁在床上干那个,有时候连小姑娘都不放过。这一来二往的,谁看见他,都吓得关门闭户。这个挨刀子的,他不得好死。哎,你猜他如今又跟谁好上了?”
她刚要往下说,却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立即停了下来。
学智走进来,甜甜地招呼道:“老奶奶,您在说话呢。”
“好孩子,放学了?我估摸着今儿又该星期六了,学校又要停伙了吧?在学校里总是吃不好的。回家好好地歇歇脑子,再就是让你娘给你做点儿好吃的来。多好的孩子啊!这一年又见长了。”机枪总想把所有好听的话全都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件再便宜不过的事儿了,只需上嘴皮子跟下嘴皮子一打架,就什么都有了,根本不需要花费任何代价。其实,她何尝不想花费一点代价啊,譬如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拿来,可人家并不稀罕。你硬是把东西留下了,人家还会加倍地回敬你,这又是何苦呢?机枪思来想去,决定不再做这种傻事儿了……在他看来,只要是占便宜的事儿就是傻事儿,当然不包括占公家便宜的事儿。
鲍福正听到兴头上,忽然被中断了。他一脸的不高兴,没好声气地说:“看你的功课去吧。”见学智走远了,又高声追加道:“不要再看语文了,多看看数理化,看英语也行。”
学智拿着《英语》课本,沿着断肠河岸来到了芳草地上。
这是一片久违了的土地。学智从记事那天起,就跟这片土地打交道。他跟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眼前已是一片清秋景象。晚风吹来,带着一丝丝凉意。苇叶有的已经变黄了,芦花在秋风中摇曳着……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脚下的芳草地上。他在寻找着那一棵棵含着羽毛的蒲公英。然而尽收眼底的并不是那热情奔放绚丽多姿的花朵,而是处处散发着衰败气象的枯叶。因为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季节。
他闭上眼睛,努力地回味着已经逝去的岁月,回味着他跟碧月在这里嬉戏、打闹的情景……。但很快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的景况上来。
升入高中,这在许多人看来,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可在学智的心目中连一点优越感都没有。因为他透过《通知书》上的分数早已看到了前景的可怕,就像看到这眼前衰败的景象一样。他的耳畔经常响起父亲那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声调:“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啊,他何尝不想把各门功课都学好呢!可他就是对公式之类的东西迷糊。他无论怎样用功去学,都不能把握要领。他任何时候都承认,他的物理老师人品好,说话风趣,讲述透彻,他听起来也觉得蛮有味道,可是一面对实际问题,就手忙脚乱,千错百错。说这话可能没人会相信,但这绝对是真实情况:学智读了两年初中,居然连手电筒的线路图画不出来。其实还有比这更笑话的呢,在一堂物理课上,当他第一次听老师讲到“让磁力线穿过手心”一句时,他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担忧:那不把手掌给穿坏了吗?幸亏他没有说出口,否则,肯定会有人叫他紫寅第二。他升学时两门功课所得的80分完全是侥幸所得。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些得分绝大部分来自“什么叫……”“为什么……”“怎样……”等文字性的答题。学智最不含糊的就是用文字来回答问题了。如果没有这些问题做支撑,学智两门功课的80分完全不可能。而这些既简单又机械的考题在高考的试卷中是不可能再出现的。所以,学智冷静的时候这样想过,要想使数理化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一分都很困难,而语文的分数已经达到了顶峰。如果考大学只考文字性的东西,而不考公式性的东西,那学智现在就有把握。他天生对文字性的东西感兴趣。早在上初中时,他已经把高中的语文历史等课程读得烂熟了,许多东西他几乎倒背如流。可是考大学是要考数理化的,看来大学实在跟他无缘。学智压根就没有把上大学当作一条出路,他有着比任何人都多得多的梦想,而且每一种梦想的实现都有可能使他创造出奇迹,而惟独对数理化迷门。可是现在看来,考大学已经成了他唯一的出路,因为老爸早已把他的其他出路给堵死了。不过,根据各方面的政策,目前还没有考大学的说法,可这毕竟是迟早的事儿。学智一怒之下真想离开这个家庭,可这个念头一产生他就立即打消了,因为他舍不得他的母亲,也舍不得碧月……
一想到碧月,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这一年,碧月的变化太大了,个子长高了一头,话语却减少了一半,模样出落的漂亮,刚踏进校门就顶上了“校花”的桂冠。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再有玩笑的话了,双方还未开口,倒是先涨红了脸。最让学智忧心的是,两人被分在了两个班,学智在一班,碧月在二班。平时他们很少接触,连多看几眼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只有在课外活动的时候,两人才能远远地相望几秒钟,而且谁也不敢走近半步。学智每当看见有的同学用那种直直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碧月时,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特别不愿意看见那些男生们躺在肮脏的宿舍里,一边用不干净的手在黢黑的肚皮上滑来滑去,一边嬉皮笑脸地谈论着校花是多么多么的美,自己是多么多么地想跟她干那个……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学智急忙转过头去,惊喜道:“啊,碧月,你来了。”
碧月微笑着点点头。
“哦,碧月……”激动之下,他居然想不出该说什么了,只好顺便找了一个话题:“今晚程彰集放电影,你去看吗?”
“黑灯瞎火的,我爹他不会让我去的。”
“说什么呢?今儿不是十六吗?你瞧,天空晴朗得很,那月光会很明亮的。”
“那也不行。”又娇嗔道:“你也别去了。”
“不去,那会后悔的,你知道今晚放什么电影吗?京剧《穆桂英挂帅》,梅兰芳先生的代表作。”
“又是京剧,你懂,我又不懂。”
“听多了自然就懂了呗。你知道吗,梅派的这个剧目最初是由豫剧移植过来的?豫剧《穆桂英挂帅》是马金凤老师的代表作,在咱们这一带流传已久了。”
“你说这话嘛,我倒知道一点儿。”碧月忽然来了兴趣,不由得哼唱起来:“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斗大的‘穆’字震呀震乾坤,‘帅’字旗飘入云……”她看到学智认真的样子,反而羞涩起来。
“好听,怎么不唱了?”
“瞎说什么呀,人家那不是随口哼几句吗!哪能像你那样,一张嘴就跟真的似的。”
“你又拿我开心了不是?”他又认真起来:“依我看呐,这豫剧的《穆桂英挂帅》唱词和唱腔都很优美,但跟京剧比起来,就有点儿美中不足了。这么说吧,京剧的这一剧目简直就是在豫剧的基础上进行了脱胎换骨。”
“有见地。何以见得?”
“你听听京剧的唱词就清楚了。”说着,他小声哼唱道: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接着他分析道:“豫剧的唱词看上去雄伟壮观、气势磅礴,但细加推敲,它只注重在外表上塑造人物形象;而京剧的唱词不仅成功地塑造了穆桂英的外表形象,更重要的是对其内心气质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摹,从而使得穆桂英这一英雄形象从里到外都闪耀着英雄的光辉。你看,‘壮志凌云’这四个字是多么的慷慨激昂,多么的气贯长虹,它简直把穆桂英誓破天门阵的英雄气概表现得一览无余。所以我认为,仅就唱词而言,京剧比豫剧更含蓄、更丰富、也更具有立体感。唱腔就更不用说了,梅先生的表演早在三十年代就被誉为世界三大戏曲艺术表演体系之一,梅先生的这一剧目又是集一生艺术之大成。”
“以前我倒没注意,这戏文还有这么大的学问!我还以为仅仅是热闹热闹而已。”
“你不要小瞧这戏文,也不要以为唱戏的属于三教九流,就没有什么好追寻的。其实每一个剧本的成功都会孕育着某个艺人甚至几辈子人的心血。就拿《女起解》来说吧,故事最初出现在明朝冯梦龙编撰的《警世通言》一书里,题目叫《玉堂春落难逢夫》,该文洋洋洒洒两三万字,讲述了苏三如何落难,又如何遇难呈祥的故事。故事虽好,语言虽精,但比不过剧本影响更广泛。艺人将苏三落难的故事高度浓缩到《起解》一场戏里,这场戏人物不过两人,道具不过木棒和枷锁而已,而情节之妙、语言之美不得不令人拍案。此剧目久演不衰,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戏迷。梅、尚、程、荀、张等诸多名家都上演过这出戏,它更是梅先生的成名之作。”
碧月完全被学智渊博的知识打动了:“你的话听多了,不知不觉地就被感染上了。那天咱们的语文老师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她忽然后悔起来,脸上也跟着红了。
“他说什么了?”学智很感兴趣。
“哦,没说什么,我在说着玩儿呢。”
“你瞧你,就咱们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学智非要问个究竟。
“他说:‘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写的文章跟一班鲍学智同学写的很相似呢?’”
“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又要问我了:‘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写的文章跟二班冯碧月同学写的很相似呢?’”
“去你的!”碧月羞涩地转过头去,笑了。
学智也笑了。他望望天空:“天快黑了,咱们回家吧。”
碧月答应了,可是刚走不远,忽然觉得下面有点儿不得劲儿,于是红着脸说:“你等我一会儿。”转头朝芦苇深处走去。
学智会意。他站在芦苇荡边儿上,面朝外,耐心地等待着。
瞬间工夫,学智听到身后的芦苇“刷拉拉”地响起,像是被人搏动的声音,好像正有人急促地往外走出。他急忙转过身去。
原来碧月正急急地向外走来。
“这么紧张,究竟遇到什么啦?”学智也紧张起来。
“你别问了,咱们走吧。”碧月的脸比玫瑰花都红。
“不行,我得看看去。”他怀疑一定有人欺负碧月了,他气得脸色都青了,他一定要跟欺负她的人见个高低,哪怕这种人长着三头六臂。
“你不能去,你赶快回来。”碧月急得直跺脚。
学智顺着碧月出来的路一步步朝里走去。他渐渐发现地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鸡毛。他知道这一定是那个疯婆子丢掉的。那婆娘也真是的,好端端的,你拔人家的鸡毛干什么?害得附近的群众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惶惶不可终日,很大一部分人还以为这是特务在作案呢。他忽然停止了脚步,因为他猜测碧月一定是被疯婆子吓跑的。跟一个疯婆子动真格儿的,有啥意思?他正要回去,眼前忽然又浮现出碧月异乎寻常的脸色来,碧月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表情,那决不是受到一般的惊吓所表现出来的。他决定看个究竟。他继续往里走……。他忽然听到疯婆子的嬉笑声,这笑声好生奇怪,有些傻乎乎的。她一个人在笑什么呢?他忽然又听到一个男人用力的声音。他一切都明白了。他不敢再走近半步了,他想闭上眼睛,可是晚了,罪恶的一幕已经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了:一对男女正**着身体紧紧地沾在一起,那鲍昭阗像牛一样“哼唧哼唧”地直叫唤……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芦苇丛的。碧月还傻站在那里。四目相对,惊恐,悔恨,羞耻,委屈,气愤,茫然,等等所有复杂的情感全写在了脸上……
晚饭后,学智一定要去看电影了。否则,就这样的坏心情,他一刻也坐不下去,更睡不着觉。他只有用梅先生那卓越的表演艺术来能净化被污染的灵魂。
为了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他在去程漳集的路上跟谁都不搭伙,只一个人走路。学智从小生就了一副好胆子,从不怕走夜路。有人这样说,胆子大的人往往肾功能就好,肾功能好的人生儿子的希望就大。所以冯水新每当遇到张氏在为隔辈的事儿忧心时,常这样劝说:“你放心好了,将来月儿会给你生出一大堆又白又胖的小外孙的。”
有些事儿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就说梅先生的戏吧,早在本世纪初就红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梅先生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都被公认为伟大的艺术大师。可是他老人家的戏在程漳集愣是演砸了。《穆桂英挂帅》演了不到三分之二,观众就走得所剩无几了。你走就走呗,又没人强迫你来。可是有的人还骂骂咧咧:“他妈的,京剧好在哪儿?我怎么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啊!早知道演这鸟玩意儿,就是跪着求我,老子都不来。这哪是唱戏,分明是在哭鼻子。我就整不明白,还说这梅兰芳是马金凤的老师,依我看哪,他跟马大师提鞋都不成。别说他跟马大师站不到一个屋檐底下,就是跟咱村的梆子剧团都搭不上帮。”
学智是最后一个离开放映场地的,他一直看到“再见”二字消失。
他路过柏树林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皎洁的月光像碧水一样撒在小路上。清风掠过树枝,挥舞的枝条在路旁投下颤动的倩影,从而使得这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就像小溪流一样充满诗情画意。空气特别清新。此时的学智完全被这种如梦如幻的夜色迷住了。
野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女子低声的呻吟。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他立刻就想到了几百年来诞生在这里的一个又一个缠绵而又离奇的故事。如果将这些故事集中起来,那决不逊色于一部《聊斋志异》。
“哎哟,疼死我了,快来人呀。”女子低沉而清脆的叫声就在学智的附近。
“你是谁?躲藏在这里干什么?”学智停下脚步,大着胆子问。
听到询问声,女子一阵惊喜:“啊,是学智啊?我是孙让,你快过来一下,我肚子痛得厉害。”
学智满腹狐疑地走了过去。
孙让一看学智来到跟前,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一把将他搂住,紧接着一个绊脚,两人同时摔倒在草丛里。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学智事先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吓出一身冷汗。孙让牢牢地把他压在身子底下,一阵狂吻。他又羞又恼,一边挣扎,一边低声嚷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你再闹我就喊了。”
“你喊,你喊呀!反正今天我是豁出去了。”
学智努力地挣脱着,无奈孙让死死地抱住他,他根本就挣脱不了。两人在草地上你上我下地滚动了好长一阵子,都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最后还是孙让在上,学智在下。孙让告诫他:“你别再徒劳了,比摔跤,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告诉我,我啥时候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骗你,我今天就是想让你当着月亮的面亲口对我说:‘我喜欢你!’”
“姐,你让我坐起来说话好不好?我答应你,我决不会跑掉的。”
“谅你也不敢跑掉。”孙让从他的身上爬起来,先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再拍拍自己身上的土。然后两人膀挨着膀,坐在草地上。
“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叫我姐,我不爱听,就叫我的名字。”
“……”
“学智。”刚吐出这两个字,她的眼睛就湿润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懂得我的心?你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吗?毫不夸张的说,我的心整个的都被你占有了。一闭上眼睛,我的面前全是你。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豁出自己的生命。你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怒都在牵动着我的心呀。只要你喜欢的东西我就觉得全是好的;只要你讨厌的东西我就觉得全是坏的。在我的眼里,你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灵光之气,你坐过的凳子、摸过的书本、用过的扫帚,无不留存着一种灵气。你的身上从来就没有沾染过一丝一毫地俗气,即使你做错了事儿,我也觉得那是应该错的。总而言之,你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男孩子。为了让你喜欢,我拼命地读书,结果你考上了,我也跟着考上了。我经常想,从古到今,人们总喜欢用‘郎才女貌’这四个字来形容最理想的婚姻。我虽然比不上西施之美,但至少也算得上有姿有色的女子啊。清晨,我对着镜子,把全身的想象细胞都调动起来,也始终感觉不到有哪点儿配不上你啊。你说,天地都这样安排了,你还有什么不称意的地方?”
一番话让学智也流下了眼泪:“姐……我这样叫,您别不高兴,我已经叫习惯了……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不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您疼我爱我关心我照顾我,我两辈子都忘不了。请您相信,对于您付出的感情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报答,当然这并不是您本身的愿望。但不管怎么说,对您有丝毫的虚心假意都是天理所不容的。我读的书虽然不算太多,但还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天下女子自古最憎恨的就是一个‘负’字。而你面对的这颗心从一开始就写满了这个最不吉利的字,因为这颗心在老早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家摘走了,你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如果用满腔的热血去爱一个空荡荡的东西,这对您太不公平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来说去,还是放不下碧月。”
“我不能欺骗您。”
“也许……”她一激动,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也许你觉得我妈的名声不好,因此也会觉得我不好。可你知道吗,从我记事的那天起,就有一群男孩子死皮赖脸地纠缠我、欺负我?而我呢,又是一个从来就不肯认输的女孩子,所以我选择了以牙还牙的办法。当然我过去的做法有失一个女孩子的文雅。可这跟干不干净是两回事儿。”
“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您永远都是我最尊敬的好姐姐。”
“那是因为你对我太宽容了。我并不需要你这么做。我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我做事从来都不会后悔的。今晚,上有明月,下有神灵,我把一个女孩子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让你亲眼看看我到底是真还是假。”说罢,她“哧”“哧”几下把衣服脱掉,一丝不挂地躺在草地上。月光之下,她的脸上挂满了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坚挺的乳峰一起一伏的。
学智吓傻了。良久,他才背过脸去,情绪激动地说:“姐,您为什么就不能听我说几句?您要知道,您这是在逼我呀,难道您真愿意看到我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一死了之吗?”
一听见“死”字,孙让豁然坐起来,声泪俱下道:“我何曾没想到过死啊?就因为世上有了你,我才断绝了死的念头。我生来好强,却命薄如纸,偌大的芦花村除了你们一家人,再没有人把我们娘儿俩当人看了。最令我气不过的就是那条老狗,他纠缠了我妈好几年,居然又在打我的主意了。那天我亲耳听到他对我妈说:‘咱们做个儿女亲家吧?’我妈没有答应,他就威胁说:‘不然我就把她破了。’这个没天理的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学智,我怕呀。我之所以发誓非你不嫁,并非贪图富贵,而是想活出个人样儿来。我做梦都在想,能给你妈这样的人做媳妇,就是一日三餐吃糠咽菜,一辈子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可你,表面看来一副温尔儒雅的样子,谁知道骨子里居然是这么一种铁石心肠啊!唔……”
学智听了,又急又气又悲哀又感动,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肚里似有千言万语,他想咆哮起来,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用了千斤的力气把涌到喉咙的苦闷全压回到肚里。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撕呀拽呀,他把额头顶在树上没命地碰呀撞呀……很快头上和脸上都沁出了血。
孙让心疼得要命,她紧紧地抱住他的两条腿,苦苦地哀求他停止这一切。
他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带着满脸的血和泪,却用一种最温柔最平静的笑脸对站在他面前的孙让说:“姐,我承认,世界上除了我妈再没人比您更疼爱我了。我敬重您,就跟敬重我妈一样。可您,硬逼着我干那种损事儿,那不是逼着我**吗?要按您这么说,我跟那条老狗还有何异?您还不如一刀宰了我痛快呢。姐,听我一句话,这辈子,我愿意拿您当亲姐姐对待。真的,不骗您,我妈还有我奶奶这辈子最感到痛苦的就是没能生养一个女儿,她们对女孩子太喜爱了。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家,从今往后您就把我妈当作您妈,自然我也会把您妈您妈当作我妈。今后别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他长了三头六臂,只要敢对我姐起歹心,我就生吃了他。姐,您要永远记住我的话,您有一个弟弟,别管将来他走什么路,他都是您的弟弟。说了半天,您还没认我这个弟弟呢。姐,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信不信由您,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给谁下跪过呢,今天我就跪在您的面前叫您一声‘姐姐’,您必须答应;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一直跪下去,直到您答应为止。”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含真诚地喊道:“姐姐。”
孙让的心也软了:“快起来吧!”
“姐,您得答应我。”
“行,我答应。”
学智仰脸望着她,带着孩子般的天真:“姐,您答应了?”
孙让点点头,一眼却看到了自己**裸的身体,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你瞧我,都做了些啥蠢事儿!”
学智一脸顽皮的样子:“姐,小的时候,姐弟们不是经常光着屁股在一起玩儿吗?年龄再大一点儿的时候,有些顽皮的孩子没准儿还偷看过他姐小解呢。我长这么大了,到今天才算有了一个姐姐,今天的事儿就算是把我小时候的缺憾做个弥补吧。”
“瞧你这张猴嘴,再难听的话儿只要到了你的嘴里也会变得比蜜还甜。还不快背过脸去!”
“姐,您又多心了,等您老了,我还打算伺候您几年呢,到那时您还怕羞不成?来,姐,您还是像刚才一样躺在地上,让我帮您把衣服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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