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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朝歌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如果真是曾经认识的人,明日婚宴上见面便知。她如今心里只挂着两件事,一是伊崔的病,二是教医官们治伤技巧,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灌输最多的内容。为此她夜晚回去,仍在等下绞尽脑汁写医案,打算将自己六年来遇见难治的外伤医案一一罗列,做成一个小抄本给医官们带回去。
这些医官以前都是村中的赤脚大夫,村子被烧没饭吃,不得已才跟着红巾军混。虽然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偶尔还胡来,可是治病救人的心是相同的。他们不轻视顾朝歌的年纪小还是个女人,客客气气叫她“医官长”,顾朝歌很喜欢他们。
她在灯下刷刷写下数十张医案,脑子短暂地陷入空白,写不出东西,干脆拿起薛吉送的那本启玄子注金匮要略,随意翻到不知哪一页,目光忽地一凝。传说启玄子中年入道,晚年为金匮要略作注,其中不少内容颇为诡谲神秘,而她现在所看见的内容,竟然被称做肌骨重生之术……
启玄子的内容隐晦不明,可是老吴家传的那本文一刀著作,却也有类似记载。顾朝歌顿时顾不得写医案,从枕头底下翻出文一刀的书,两本书互相结合着读,竟然越看越觉精妙,脑子里有豁然开朗之感,读得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她读医书已经许久没有如这次一般,读得忘记时间,读到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感觉犯困,什么时候卧倒在桌上,然后睡了过去。
“朝歌?朝歌?这都什么时辰了,她应该不在房里吧?”
“日上三竿,新娘子都要进门了,太守府里全是大男人,就指望朝歌去陪新娘子了啊!”
“你婆娘不是去了么?还有*起将军的老婆和杨先锋的老婆啊,女眷挺多的。”
“卫大小姐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这不是怕我夫人小门小户,招待不周么,杨维的夫人胆子小,也不成。*起的老婆挺着个大肚子,谁敢让她出来陪新娘?女眷里头就属顾大夫和新娘子最熟,人家点名要她作陪,早早就说好的,怎么今天一早上都不见人!这是要急死我啊!”
“顾朝歌,姑奶奶,你在不在屋里,在的话求你应一声啊!”
顾朝歌迷迷糊糊地揉眼睛,一起身就感觉腰酸背痛脖子疼,外头的天已经大亮,喧闹声锣鼓声阵阵,桌上的灯油已经燃尽,两本翻开的书被她在那一页压得平平整整。外头的敲门声又响了几次,听起来像是宋无衣:“不管了,金栋,你立即带队去找她,我得去前厅守着,伊大人腿脚不便,他忙不过来!”
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朝歌茫茫然地打开门:“宋大哥?”
宋无衣今天一身精神得很,华丽丽的银线暗绣绸缎长袍,浑身透着喜气洋洋。他本抬脚要走,却听见门吱呀开了,回头便见顾朝歌发髻散乱,一脸呆傻地望着他:“出什么事了?”
宋无衣简直要给这位小姑奶奶跪下:“出什么事?今天君上娶亲,卫府大小姐要进门。此等联姻的大事,你敢忘了?你忘了你自己要干啥吗?”看她这模样,是刚刚睡醒吧!
顾朝歌眨巴眨巴眼,“啊”的惊叫一声,顿时变得惊慌失措:“什么时辰了!燕将军和阿潆姐拜过堂了?我、我没忘!”就是昨晚陡然发现一条可能治好伊崔的腿的法子,一时兴奋睡晚了。
“梳洗,打扮,上妆,立刻!金栋的兵会带你过去,把红巾军医官长的派头亮出来,别丢脸啊!”宋无衣叹气,余光瞥见屋中一脚那个还系着红绸带的木盒子,显然没有打开,他愣了一愣:“你没打开那盒子?我差人同你说了,你不试试?”
“哦,那个啊,一时间忘了。”顾朝歌看了一眼宋无衣送来的那个木匣子,说是库房里发现的好鞋子,很适合她。她昨天那么忙,所以忘记试了,不好意思地对宋无衣行了个赔礼,“多谢宋大哥挂记我,我一会便试,想来宋大哥的眼光最好,肯定很合适我。”
她的感谢是真的,只是她看那匣子的眼神,也不见得有多宝贝,毕竟这只是一双“无意间在库房发现”的鞋。宋无衣有点儿同情伊崔,他费尽心思定制了这双靴子,还特意找好借口让自己送来,人家放了一晚上都没试,回答居然是忘记了。
“其实这双靴子搭配你的衣裙也不赖,颇有北方胡族女子的风范,好看又精神。”宋无衣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顾朝歌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怪异,她从来不知道宋无衣对女子穿着还有研究。宋无衣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只是想把自己的事情办得周到一点,想着今日她穿这靴子参加君上大婚,伊大人见了肯定很高兴。
谁知却被她如此打量。宋无衣觉得自己多管闲事,烦躁地挥挥手:“随便你,我先去了。”他扭头便走,而这时候远远的,从太守府前院已经传来一阵阵喧闹和鞭炮声。
新娘进门了。
别人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呢?卫潆不知道,反正轮到她自己,她只觉得一切都乱糟糟的,紧张又慌乱。其实在观礼的人看来,这次联姻办得气派又稳妥,礼仪的流程一丝不苟,中间没有出一点岔子,可是对盖着头巾牵着红布的卫潆来说,她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听见锣鼓喧天,还有很多男人嘻哈庆贺的声音,四周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唯独另一头牵着她的那个人是她熟悉的,也是她所爱的男人。
慌乱的不是这场婚礼,而是卫潆的心。
而对顾朝歌来说,她只感到垂足顿胸的后悔,明明是这样盛大的婚礼,扬州城的人都说几十年没见过的气派,可是她居然生生睡过了精彩的上半场,只来得及赶上正在进行中的下半场!
她连拜堂这种大事都没看到,呜呜呜!
今日太守府的卫兵是往日的五倍之多,金栋领着顾朝歌在观礼人群和诸多卫兵中穿梭,迎面撞见正负责接待——或者说监视张遂铭使者的伊崔。
两人骤然四目相对,均感到尴尬。
伊崔今日也换了一身一看就很值钱的衣裳,依然坐在轮椅上,他走得慢,张遂铭的使者纵使抓耳挠心地好奇,也不敢走快。如今见他停下来和一个小姑娘两两对望,使者刺探敌情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这位姑娘住后院,莫不是伊大人或是燕将军的妹妹?或者是谁的……妾室?”故意不梳妇人髻,装作是妹妹,省得卫大小姐妒忌,很有可能嘛。
谁知他这一开口,在场的红巾军中人皆以奇怪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他是神经病一样。
顾朝歌本来不知道他是谁,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伊崔,伊崔被她看得一愣,这种眼神交流他和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一时间感到奇怪的别扭和欣喜。此刻,恰好他的余光瞥见她脚下穿的那双崭新羊皮小靴,蓦地觉得高兴起来,由于接待这位使者而产生的那种吐苍蝇的恶心感,一时间居然消失殆尽。
若他知晓顾朝歌是因为宋无衣的嘱咐才穿,而且待会一见到宋无衣就笑着感谢他,恐怕心情不会高兴而是复杂了。
“这位是张遂铭大人派来观礼的使者,王奉怀大人。”伊崔如此向她解释道,语气温和,带着两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讨好。
顾朝歌“哦”了一声,既然伊崔这么说,她大概就知道对待这位王使者需要什么态度了。
“我不是‘妹妹’,更不是妾室。”顾朝歌讨厌这个王奉怀老鼠一样滴溜溜贼兮兮的目光,她冷哼一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刀子,在王奉怀面前飞快耍过两个刀花,小小的刀子雪亮。待他反应过来惊叫的时候,她的刀已经收了回去。
“顾朝歌,君上的医官长,”她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分筋错骨,开膛剖肚,都是本姑娘拿手好戏,王大人感兴趣,随时候诊。”语罢,抬脚便走。
啊!感觉自己帅气得不要不要的。
王奉怀先是惊愕,然后是怒火冲天:“伊大人,你们红巾军的一个小小医官长,敢同我耍这种派头?这分明是一个女人,嫩得滴水的小姑娘,在都是大男人的军中做医官长?哼,笑话!”军/妓还差不多吧!
伊崔皱眉,他不喜欢王奉怀说话的语气,那种隐隐带着猥琐色气的表情让他想直接除掉此人。反正张遂铭的人不需要太客气,于是他连回答也很冷淡:“你不相信?来人,架王大人去试试。我们的医官长最擅长把人肠子掏出来再塞回去缝上,我看王大人腹部隆起,十分累赘,最需要剖开清理一番,好好洗洗。”
他如此说,跟在他身后的卫兵果真照办,过来就要架走王奉怀,而王奉怀身边还带着几个自己的兵,两边一时间对峙起来。王奉怀没想到这个瘸子居然因为一个小姑娘瞬间变脸,他恨恨地咬咬牙,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自个的任务是刺探可不是献身,于是呵呵笑着打圆场:“伊大人说笑了,我信,我信便是。”
伊崔也笑笑:”我不开玩笑。”
顾朝歌不知道她走后,伊崔和王奉怀还有这样一番对话,她看见伊崔,就想到昨晚看到的那些医书内容,想告诉他,可是又觉得有些尴尬。是的,她看见伊崔的时候尽量自然,可是还是会觉得尴尬,和难过。
她想,等真的确定能治好他再说吧。然后她又想,如果真的治好了他,自己也就没有理由留下了吧。
如此一想,她顿时感到几分惆怅。在新娘子的喜房内,女眷们都是喜气洋洋,只有她以艳羡的目光看着卫潆,带着心事。卫潆同这里的女眷都不熟,只有顾朝歌最为亲切,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见她仿佛有心事,便立即拉着她坐到跟前,同她说话,让她讲讲行医中碰到的趣事,好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再想心事。
秋日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卫潆感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很快外头的走廊已经挂上一盏盏大红宫灯,依稀有人声喧闹和杯盏碰撞声传来。
这时候,盛三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满屋子女眷,他不敢入内,只有在门口叫道:“顾大夫,顾大夫在此吗?”
顾朝歌立即站起来,很是有些紧张地攥住衣角:“怎么,燕……君上叫我?”她听宋无衣说,燕昭打算今日一并将她这个医官长介绍给所有同僚。
“不是,是*起将军,”盛三喘了口粗气,“赵将军的夫人不好了!”
杨维的夫人孙氏惊呼:“她怀胎九月,莫不是要今天临盆!”那,那可有些不太合适啊!
“不,不是!是高热,还有……”盛三不懂,他说不清,只是急切道:“赵将军本想今日是君上大婚,不该打搅顾姑娘去诊病,可是他夫人的情况着实有些不好!你去看看便知!”
顾朝歌看了卫潆一眼,卫潆会意:“你去吧,人命要紧,这里很多婶婶们陪着,我无事。”
“那我去了哦!”顾朝歌提着裙子迫不及待跳出门槛:“盛大哥我的箱笼呢?”
“差人去拿了!快从后门上马车!赵夫人住在西市附近,赵将军已经先行赶去!”盛三解释。将领们彼此都是刀头舔血的好兄弟,婚宴上出了这等消息,大家都没心思庆贺,皆陆续赶了过去。只希望顾朝歌能快快解决这一危急,不然燕将军的洞房花烛夜,恐怕是很难过好。
*起的府上的确是一团乱,他夫人沈氏的病前天就有预兆,当时以为睡一觉便好,谁知昨日更加严重。碰上张遂铭的使者入城这种事,沈氏不敢打搅丈夫,便让小婢去请了大夫,大夫见她怀胎九月即将临盆,都不敢开重药,结果不温不火地补着,毫无用处。到了今天日头下山,开始高热不退,说起胡话来。
这府第不大,一个两进院落而已,顾朝歌被领进去的时候,正听见*起的大嗓门:“他娘的你到底行不行啊!说和名医学过两手,看过几本医书,就真以为自己是名医了啊!那伊先生还读过医呢,也没看人家托大要给我老婆看病啊!半瓶子晃悠的家伙别添乱!”
“赵兄,我真的师从名医,就是出师早了点,经验不足……横竖那些大夫都医不好,让我试试呗!”另一个男人在叫嚷,声音听起来特别委屈。
*起作势要打他:“呸,你那什么破法子,让老子掏井泥敷我老婆脸上,玩老子呢?”他往那人的脑袋上敲了一个板栗子,恰好瞧见从二门匆匆走入的顾朝歌,两只眼睛刷的亮起来,踹一脚坐在凳子上的那人:“滚!真正的名医来了!滚滚,给人家姑娘挪地方!”
“名医?姑娘?”那人起来,转身,很感兴趣地往外面张望。顾朝歌迎面走来,逆着光,只看清一个颀长的身影,身着软甲佩剑,似乎是个武将,而且无端端觉得眼熟。待她踏入门槛,方才看清这个被*起敲打的“庸医”,生着一张很英俊的脸,眼角上翘,未语先带三分笑,不过因为征战沙场的缘故,那种笑不显得轻浮,反而让人觉得舒服自在。
见着他,顾朝歌愣了愣,居然站在原地不走了。
奇怪的是,这人本来是兴味十足的打量,在见到顾朝歌的真面目之后,这兴味居然慢慢收了回去,转而严肃起来。
*起看到焦急:“你们俩看来看去看啥?顾大夫,先看看我家夫人!”
顾朝歌被焦急的*起拉着往内室拖,可是她的眼神却始终停留在外头这个软甲男子身上。同样的,男子也看着她,眉头甚至微微皱起。
最后,不知道是怎么来的灵光一闪,突然,顾朝歌脱口而出:“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