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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鞋子都湿透了,站在雨中发着抖,像只落水的小狗。白茫茫的雾气在空中出现又消散,她紧紧咬着牙,但我仍然可以看到她眼角的泪水。
她一言不发,只是瞪着我看。这目光,就一点也不像小狗了,要我说,像只老虎,不过不是把别人吃抹干净,而是决心要吃掉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
“江温然。”
温然是我的妹妹,流落民间的妹妹,宫中江嬷嬷为了救自己一出生就生大病的孙女换掉了我的妹妹,只不过,在我还没印象的时候,我之前的妹妹就离开人世了。
她还是称作自己为江温然,即使所有人都只能叫她——李温然。
李温然倔强的很,起初什么也不肯吃,说要回到自己家里去。
她听说自己有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哥哥,所以想过来求助,想带着自己的奶奶离开这里。跑过来的时候,大雨天的,连把伞都没带,不肯穿宫里华丽的衣服,只肯穿她那双破旧的鞋子。
是她百般求情,江嬷嬷才得以活下来。她一边大口吃着我让御膳房给她准备的馒头,一边告诉我。
她吃惯了粗茶淡饭,馒头对她来说,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她说她就是馒头做的。
“李温然。”
“我姓江。”她一边吃一边说,还大口喝着茶。
“要逃的话,你自己逃吧。”
她停住了自己拿馒头的手,看了我一眼,“我试过了,我试过了,逃不出。奶奶叫我不用管她,快跑。但是我知道,我跑了,奶奶会死的。”
那年,她才8岁。而我14岁。
“你以后来找我,我教你任何东西。然后你靠自己带着奶奶跑吧。”
“真的?你什么都会教我吗?”她的眼睛亮亮的,就那样望着我,望着我。
“我什么都会教你。”也不知道哪来的虚荣心还是自信,我说了这样的话。
“你会做饭吗?”
“我会会的。”
我当然不会,我是个锦衣玉食的皇子,我哪来的可能会做饭呢。
但是我却像着了魔一样,每天跑到御膳房学做饭。她跟我约好的时候里,我就晚上去学。除了我,她不跟宫里的别人说话。她总是穿着她那双破破旧旧的布鞋,噔噔噔噔地跑到我的宫里,眨着亮亮的眼睛。其实她很爱笑,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一开始她很抗拒和别人接触,但慢慢的,她会和她的随行宫女阿年一起去捉蝴蝶,也会把自己新学的糕点分给其他宫女太监。
温然从来没有叫过我哥哥,我也不强迫她这么叫。她叫我——小景。没大没小的,她个子很小,比我矮了不少,她总是拍拍我的背,说:“小景,你做的不错。”
为了让她防身,我教她剑术。
她拿到我送给她的那把桃木剑的时候,笑得眼睛都没了,她真的很爱笑。她不肯收礼物,说什么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我说我是你哥哥,她说那也不行。
我说为了方便我教她练剑,一定要穿新鞋,她才答应收下了剑和新鞋,然后做了一块奇丑无比的手帕给我,我打赌,她真的没有什么手工天赋。
她还要习字,她本来就偷偷学了几个字。我也教她,她学得很认真,也很有天赋。
李温然说她会写我的名字,然后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她对我笑着,那一瞬间,我真的希望她现在就出宫去,做她的潇洒少侠,可是我好像知道,她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巩固江山的牺牲品,她会嫁去哪里和亲吗,也许吧。
很快就是冬天了。
她跟我说她最喜欢冬天,因为可以穿着厚厚的衣服,把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她喜欢那样。
你现在冷吗?
我给你做了件衣服。
她说想听我抚琴,我找善乐司的人教我抚琴,半吊子的水平,反正她也听不懂。
但是她却哭了,她说她太感动了,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她能感觉到我的感情。我有什么感情?临时学了几天,快要沉不住气了,可能差一点点就要露馅了。
喜妃娘娘的女儿李温玉跟在喜妃娘娘身后,李温然不太懂宫里奇奇怪怪的规矩,站在远处对喜妃娘娘和李温玉笑。喜妃娘娘和我们的母亲静妃生前关系不和,所以现在仍然讨厌着我们,没给一点好脸色就走了。
我说:“不用管她。”
“我以后再也不会跟她打招呼了!”她赌气一样地跟我说,并鼓起仓鼠一样的腮帮子。
她个子小小的,我希望,她不要长大了。她永远要像小孩一样无忧无虑,那就好了。但是她现在只想逃出宫中。
那片桃花林,是父皇给母亲种的,我们在桃花树下练剑,她总是为了摆姿势摔跤,但总是不服输,摔得一脑门灰,膝盖也破了一片皮,但她就是不肯听我的停下来。
我送她了一个樱花铃,那是母亲临走前给我的。
她好像已经把我当哥哥了,现在肯白收我的东西了。她收到的时候可喜欢了,笑得合不拢嘴。一直跟我说谢谢,还要送我糕点。
但是有一天她掉下河去了,她的头后面有一个伤口,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她却不会说话了,整个人痴痴傻傻的。那天,我在御兰关陪父皇打猎,只有那一天,我没见到她,就那么一天的时间,我被猎物打中了,那把枪,打穿了我的身体,我的血很快流成了一片,我的眼前模模糊糊的,我的身体逐渐冰凉,但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却什么事也没有。
凶手是李温玉,所以父皇饶过了她。
所以,因为没有相处多久,皇帝就不爱她,对吗?
所以她怎么样,对皇帝来说都没有关系,那为什么要逼她留在这里。
江嬷嬷没地方哭,我安慰着她让她去我的宫里哭会儿。
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李温然的身边了。
那年她10岁,我16岁。
李温然呆呆地看着我,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完全控制不住的,真不像我。
我教她吃饭,教她喝水。
教她写字。
给她讲故事。
给她梳头。
我每天围着她转,皇帝觉得我不中用,是个不成器的家伙。他每次说我,我都忍着脾气。
“那请皇上,放我们兄妹出宫。让我们做寻常百姓吧。”我跪着求他。
他总会打我一巴掌。
有一天,李温然突然冲了过来,推开了皇上。
李温然抱着我的脑袋。
皇上气呼呼地走了。
我也抱着她。
现在反倒我像个妹妹,她给了我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李温景。她的字原来很好看,现在也好看。
夜里我会守在她的宫门外的太监住所睡,白天也寸步不离。
抓着我回宫拿东西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把我的温然杀掉了。那把刀穿透了她的背,她看到远远跑过来的我,竟然笑了。
而我抱着她,那逐渐冰凉的身体,却要把我烫伤了。
她下葬那天,突然醒过来。可是我知道,那不是她,她从来不会叫我哥哥……
那年她18岁,我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