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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寒做了一天的手术,基本上没下过台。为了不上厕所,她连水都不敢喝,最后一台做完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累到痉挛,瘫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她摘了帽子手套,叮嘱其他医生:“晚上就拜托你们照看了,这里没有心电监护仪,所以生命体征一定要认认真真量,不能有一点敷衍,有任何突发状况随时叫我,我就在邹上尉的营帐里。”
原本前半句还是正义凛然的,但是后面的话一说就有点暧昧不清的意思。同住一个营帐,这种随军侍寝的感觉颇让人面红耳赤,她抬头一看,见那几人果然一副了然于心的暧昧神色,她懒得争辩,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总之,伤患不能有任何差池,不然谁都跑不了。”
等她脱了手术衣从帐篷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了,空茫茫的大地被废墟覆盖,天地一色,像是不见底的黑洞,张牙舞爪地侵蚀着黑暗,把所有的生命力都吞噬殆尽。
她穿得不是很厚,风一吹过,密密匝匝的冷风从衣服缝隙里一拥而上,吹得她每个毛孔都透着寒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猫着腰往外走。
灾区所有的水电都断了,瓦砾纵横的废墟上全凭一缕月光照着,寒风在空旷的地上吹过,带着哀嚎般的嘶鸣声,她脖子一凉,脚下的步伐忍不住加快。
到了营帐后,邹亦时不在,温寒冻得直吸鼻子,蜷缩着在原地兜了几圈,原本还想休息一会儿,想着他的伤口还没换药,干脆跺跺脚,又出了帐篷。
她沿途问路,终于在专门行政办公的营帐里找到了邹亦时。他们几个指挥官连夜开会,映衬着漆黑森冷的氛围和昏黄模糊的应急灯光,个个神情肃穆,脸色难看。
邹亦时坐在左侧,首位是一个身姿魁梧、面容冷硬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应该是他们的首长。她在营帐外,既听不到里头的谈话声,也不敢出声打扰,只好抱着胳膊浑身哆嗦地在外头等着。
现在情势紧张,营帐里的气氛压抑而急迫,团长声若洪钟,开口时声线粗重沉闷,透着不怒自威的威严:“张恒远存在严重的失职,作为一名抗震救灾的军官,你这是重大的决策失误,不过事已至此,关于你的处分以后再说,现在就处理方法大家谈谈自己的意见。”
旁边一营的营长斟酌了一下道:“现在帐篷的搭建已经落实了,如果再全部更换,首先是物资跟不上,人手不足,再来是全部返工的话时间精力也不足。”
“那是自然,现在是救灾的关键时刻,哪有工夫返工。”团长沉思片刻,虽不至一筹莫展,但是眉心紧紧地拧着。他虽然有海纳百川的气度,但是现在情势不同以往,一点差池都是对群众的不负责,所以他的脸上难免有一丝无法掩藏的愠怒。
作为众矢之的的张恒远,此刻脸上所有的骄傲和张狂都消失殆尽,一脸的灰败局促,他面色僵硬地勾了勾嘴角,犹豫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要不,先找些雨布盖上,如果真下雨了,也能挡一阵。”
“雨布这个方法不是很妥当,首先物资没有办法解决,大家募捐的钱都用来采购生活用品了,现在天气转凉,棉被、电热毯、棉衣、发电机都需要大笔的支出,还有食物、饮水、伤患的手术医疗等,就是笔巨大的费用,我们现在连灾民的基本生活需要都是勉强能满足,拿救命的钱买这暂时应急的雨布,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说话的是二营的营长,他话音一落,边上的一个副营长随声附和道:“是啊,最近募捐的款项都用来解决基本安置问题了,资金不到位,就没有余钱买其他物品。就目前而言,我们救援人员的吃住都没有彻底安顿好,资金确实是个问题。我不是很赞同这种方法。”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团长反问一句,那副营长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就我看,其实我们现在这么紧急的状况,防患于未然这样的事缓一缓也可以,这天也不见得会立刻下雨,这几天先这么着,我们着手先筹备着,兴许还不下雨呢!”
“就是因为情况紧急,所以得未雨绸缪,难不成非得等瓢泼大雨把帐篷冲了再去补救?”团长语气中带了丝恨铁不成钢的愠怒,话毕,又觉得自己现在发火也无济于事,于是一脸冷漠地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邹亦时身上,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他身上:“邹上尉,你有什么想法?”
邹亦时沉思了一下,斟酌好之后说道:“我倒是觉得张营长说的也确实可行,毕竟现在这是唯一的方法,真要下雨也能应急,给日后的改进作准备。关于物资的来源,我倒是有些渠道,如果首长同意的话,我先试试。”
“嗯,好!就按你说的来,明天之前务必把这件事妥善解决了,万一出了岔子,唯你是问!”团长看似语气严厉,脸上没有半点轻松的神色,眼底深处却有赞赏和欣慰一闪而过。
张恒远回头看着邹亦时,狠咬着后槽牙,一脸的怨毒。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步步为营,一点点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不敌邹亦时的风头。
找雨布的事情落在邹亦时头上,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没人有这个能耐去冒险,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是没有时间供你试手的,必须一出手就稳稳地拿下来,所以压力很大。
可是看邹亦时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模样,倒不像是有困扰的,众人心中揣测,但愿邹亦时能挑得起这大梁,他们也能避免被连坐。
紧急会议开完,邹亦时起身往外走,一抬头就看见了营帐外冻得直哆嗦的温寒。
他毫不介意周围人的眼光,几步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冷着脸呵斥她:“这么晚了跑出来干吗,你不知道冷?”
温寒吸吸鼻子,从他怀里挣脱出一只手来,探到他背后摸了摸他肩胛骨上的固定板:“今天没动胳膊吧?伤口感觉怎么样?麻不麻?”
邹亦时贪恋地轻吻她的脸颊,答非所问:“每天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有你在身边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温寒失笑出声:“把你使不完的劲给右胳膊匀一匀,也不至于让我天天操心。”
“今天晚上你早点休息,我得出去一趟。”邹亦时摸着她的发顶。虽然深更半夜的夜色透着清凉孤寂,但是他深邃黝黑的眼底却氤氲着绵延不绝的宠溺,温暖到能把人融化。
“要去干吗?方便说吗?”温寒仰头看着他,神色纯粹,大方自然。
“去找霍瑾轩。”邹亦时坦然开口,心知她并不会在意。
果然,温寒没有多想,却很机敏地想到了事件的始末:“你想要他赞助?”
“嗯,赈灾的帐篷都是不防水的,这个季节这里又正好赶上梅雨气候,如果老天爷不给面子,一场瓢泼大雨下来,那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温寒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心知两万多的灾民可不是闹着玩的,任何不以为然的细节都会造成不可预估的严重后果,她点点头,面色严肃,嘴上说道:“我先给你换个药,你再走也不迟。”
“来不及了,”邹亦时侧身就要走,温寒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态度强硬地说道:“必须包扎!你得清楚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万一你出了什么岔子,你准备把这挑子撂给谁?”
邹亦时一愣,眯着眼睛瞧了瞧她,半晌,俯身啄吻了一下她微启的嘴唇,柔声道:“好,我听你的!”
两人去了医疗基地,温寒手脚麻利地替他重新换药包扎伤口,确认他的伤口没有感染化脓后才稍稍放心。
“你准备怎么和他说?”
温寒替邹亦时拎着衣袖穿上上衣,他的肌肉紧实健硕,线条美好,泛着健康的浅麦色。听了她的话,他身子一顿,扭过头来看她,嘴角泛着一丝浅笑,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玩味,他眯着眼,所以看不真切。“怎么?怕我吃亏?”
“没有。就是他之前找过我,要我把钱转交给你,我说你不差钱,不稀罕。”温寒替邹亦时系扣子,眉心皱着,似乎很苦恼,半晌又诺诺地说道,“你自己看着办,总之,以大局为重。”
邹亦时朗声笑出来,胸口嗡嗡作响,笑声甜腻绵软,漫不经心的性感微微荡漾开来,他单手捏起温寒的下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低声道:“你放心,我好歹是个军人,懂得孰轻孰重。”
温寒羞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邹亦时直接乘坐直升机离开,温寒送他出去,机翼扇动起来的大风吹得她发丝凌乱、衣摆飞扬。耳边轰鸣,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冲邹亦时用力地挥了挥手,他矫健的身姿很快消失在机舱里,随着直升机的轰鸣一并消失不见。
送走他,温寒争分夺秒地休息了一会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现在这种情况,他们这些人是最不能倒下的。少了邹亦时的陪伴,她心里身侧都是空荡荡的,没个着落,压力一大就开始习惯性地失眠,她盯着帐篷看了几个小时,心中极其哀怨,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时间,她却不能安然入眠。
第二天天不亮温寒就起来了,灾区条件艰苦,没那么多讲究,她拿凉水抹了把脸,扎了头发往外走,一出帐篷,阴冷潮湿的风扑面而来,直吹的她心窝都犯凉。
天空暗沉,像是拧不干的抹布,透着沉甸甸的湿意,空气都不那么干爽清透,吸进肺里都觉得憋闷坠胀。
邹亦时还没回来,这天气阴沉,看着有一场大雨蓄势待发着,如果雨布供应不及时,那邹亦时的一切辛苦就都是枉然。
温寒照例查看病人,刚去了医疗基地,就见帐篷外头乱哄哄的。她心一惊,赶紧冲进去,里头乱作一团,抢救的,准备手术台的,测量生命体征的,把病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小护士惨白着脸,口齿不清地拉着她说道:“温大夫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温寒冷了脸,额头跳痛,都经历了这么多抢救了,他们照样慌乱不堪,没有一点头绪,遇事压根不晓得沉着冷静,闹闹哄哄反倒延误病情。
“都散开,我来做心肺复苏,小张,去准备心电图仪顺带给患者做紧急心电图,小李,你去测量生命体征,顺带给患者吸氧,小王,你去准备手术台。”温寒嘱咐完,看了一眼患者,又道,“准备胸腔大器械包,得开胸!”
众人得了令,像是被堵的水龙头终于疏通了。人们有序地干活,温寒撸起袖子,直接跪在地上,撕开患者的前襟,开始标准有力地做胸外按压。
“患者有气胸,给我一个五十毫升的注射器!”温寒按压得大汗淋漓,手腕红肿虚脱,但力道不减,患者渐渐有了生命体征,总算活了过来。
取注射器的大夫走出去几步,又猛地刹住脚,一脸怀疑地问道:“开气胸?”
“不然呢?”温寒抬头,眼神清澈,雪白的脸颊上沾了一丝血迹,红与白的极端,泛着妖艳的美。她眼底似乎有一潭深水,既看不穿,又猜不透,只是泛着潋滟的光泽,让人感觉神秘而又高傲。
那大夫愣了一下,心中却忍不住嘀咕,气胸最怕的就是贸然地释放胸腔气体,如果操作不当极易引起胸腔负压消失,从而导致肺不张,最后人会因为机械性窒息死亡。这种情况很凶险,即便是在手术室,如果不做充分的准备,不是经验丰富的医生上手的话,手术中的突发情况很难预料,预后也不是很好,相对来说是胸外科手术里比较棘手的一类。
就算抛开手术本身来说,温大夫擅长骨外科,即便同为医生,也讲究术业有专攻,胸外科的大夫都不擅长的手术,她一个骨外科的怎么敢上手?
他原本还想反问一下,但是这个温大夫向来冷漠又不通晓人情世故,偏偏能力超强技术过硬,虽然受不了她的性子,她的专业技能却让人心服口服。
这么一琢磨,这大夫觉得她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当下也不敢再质疑,急忙跑去找五十毫升的注射器。
找到注射器后,他正欲递给温大夫,营帐外突然急匆匆地冲进来一个人,白大褂的衣摆扇起一阵冷风,火急火燎地扑到温寒面前,把那递到中途的注射器一把夺了过来。
温寒满手是血,摊开的手掌落了空,慢慢地握成拳,她一抬头,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不满,她蹙眉想了想,不确定中又带了点不以为然:“中心医院的刘主任?”
这个刘主任是行业内出了名的恃才傲物的大夫,平时眼高于顶,从来不会听任何人的意见,说好听点是有主见,说直白点就是一意孤行。他的技术过硬,有些观点也确实独到尖锐,一针见血,因此凡是和他共事的人渐渐也被他磨平了脾气,习惯性地听命于他,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栽过跟头,所以狂妄自大的本性越发被助长。
温寒并非他手底下的人,没必要听从他的使唤,再说,现在情况紧急,哪有时间去争执辩驳?
“你管我是谁!我是胸外科的主任,你是谁?气胸多凶险你知道吗?你拿五十毫升的注射器刺穿胸腔,在你放气的过程中胸腔负压会消失,肺不张之后患者立刻就机械性窒息,不到五分钟就会彻底死亡,你凭什么冒这个险?”
“这个我清楚。”温寒并不是刚进入临床无知无畏的小医生,她在做任何操作前都会进行充分周全的权衡和利弊的分析,当潜在危害小于潜在利益时,临床上是允许冒一定的风险的。
刘主任势必也懂得这个道理,但似乎觉得这是他的专长,不允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威,直白地表示就是不允许她进行风险操作。
“清楚你还这么做?你这是对患者不负责,你一个骨外科医生在这里班门弄斧!我坚决不允许这样的操作!”
刘主任是出了名的
固执,温寒又一直高冷傲娇,两人谁也不落下乘。
这个病人必须立刻放出胸腔气体,在这一点上温寒不作任何退步,她扫了一眼生命体征还算有起色的患者,估摸了有两分钟的时间来掰扯这些废话,她在白大褂上擦了擦血,眼神淡漠清冷,言简意赅地说道:“首先,我希望您明白,我攻读的是胸外的硕士生,虽然临床经验不丰富,但利弊还是懂得的;其次,这是救灾现场,不是在手术间,没有时间和物资去准备这些精细的东西,我们只能以保住患者性命为唯一的目的;最后那就是,刘主任,你觉得如果不用这种方法放气,你还有什么其他方法?”
如果在手术间,胸腔排气是需要用特制的胸腔排气管,连接上呼吸机之后才可以进行。这些东西灾区里压根不会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刘主任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空手打开胸腔,维持肺扩张?
大约是刘主任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面子上过不去,避重就轻地呵斥道:“这是抢救,在治病!什么叫不注重细节,稍有不慎就能要了患者的命,你说得倒轻巧!”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给自己铺够了台阶,温寒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看手足已经开始变白的患者,当机立断道:“注射器给我!”
刘主任没来得及说话,温寒手腕翻转,已经将注射器狠狠地插进了患者锁骨中线第二肋间。
胸腔积血呈泡沫状瞬间喷射出来,温寒掌心被血沫濡湿,众人哗然,唯有她镇定自若。待喷射状的血沫不再溢出时,她才把注射器拔出来,下巴冲一旁愕然的大夫努了努,道:“过来进行人工呼吸。”
那医生茫茫然地过来做人工呼吸,温寒正准备处理胸腔的内出血,一旁的刘主任扯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开,厉声道:“小姑娘就是没轻没重,不知道深浅!放着我来!”
他到底比她经验丰富,温寒见他终于肯妥协,心底自然是乐意他这样的专家来做主刀,于是嘴边挂了一抹轻笑,也不介意他的愠怒,娴熟麻利地替他打下手。
两人都是技术过硬、胆大心细的医生,加之专业互补,配合起来毫不夸张地说算是如虎添翼,手术结束后,患者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转危为安。
开胸是个体力活,所以下了台后,温寒的衣服已经彻底湿透了,刘主任扔了手套,脱下手术衣,怒气虽然散了,但语气还是不客气:“要不是我在,今天你就闹出人命了!”
“那是,全靠您力挽狂澜。”温寒轻声开口,却也是真心感谢不带半点针锋相对,虽然没有刘主任她也不见得会乱了阵脚,但是有他在她到底轻松许多。他专业技术超群,虽然脾气和她一样不招人待见,却是个值得人信服的专家。
见她态度转变,刘主任也没说话,冷冷地哼了一声,掀起帘子阔步离开了。
所有的后续工作都安排好后,温寒才彻底放松,浑身的关节像是生锈了一般施展不开。她揉着酸疼的脖子看了看时间,这才惊讶地发现现在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了。
邹亦时走了已经十几个小时了。
营帐外的空气还是潮湿阴冷的,天黑沉沉地暗下来,乌黑的云彩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颤颤巍巍,只要稍一碰,就能滴下大摊大摊的水。
看这个样子,今天势必有一场滂沱大雨。
温寒并不算是心浮气躁的人,相反的,对于大部分和她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她是无动于衷的,但是这次不同,这事和她没有必然联系,却关乎着她爱人的切身利益。
他是那么有责任心的军人,如果因为救灾工作出现了失误,那样的痛苦是常人难以体会的。他要是难过了,她必定也不好受。
就这样等到十二点,她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一个人跑到他们行政的营帐附近晃了又晃,却始终不见邹亦时的身影。
她心急如焚,头一次觉得等待变得如此煎熬。
快到下午一点时,就在温寒快要等成望夫石时,老天爷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惊喜。
邹亦时没来,雨来了。
雨滴并不大,淅淅沥沥地散落下来,混杂着空气中的尘埃,泛着浑浊的凉意。温寒摸了摸脸颊上的雨滴,心中一凉,冲着灾民的安置帐篷拔腿跑去。
路上都是碎石瓦砾,坑洼不平,加上刚下的雨,使得每一步下去都是泥泞湿滑得让人打滑,温寒跌跌撞撞地往前跑,雨滴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密集,她的领口倒灌了雨水,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湿漉漉的寒意。
她几乎是怀着怆然泪下的悲痛冲去灾民安置地的,等看到帐篷间穿梭忙碌的队员,以及一顶顶铺得整齐严实的雨布时,她拧了拧自己滴水的发尾,哭笑不得。
那个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正指挥官兵有序地放置雨布,他声音不大,没有一丝焦灼,沉着冷静,带着安定人心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大地上一点点散开,他给足了大家安全感,所以所有人都临危不乱。
有人负责转移未披雨布营帐里的灾民,有人负责运送雨布,有人负责安置雨布,分工明确,有条不紊,人来人往,穿梭在绿色的营帐间,灵动得像是被雨水浇开的花。
雨势越来越大,没了建筑物的遮蔽,少了冗杂生活的干扰,这里的雨声干净清澈,并不让人厌烦。
披了雨布的营帐上雨点砸上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明朗欢快,没有披雨布的营帐渐渐被濡湿,变成明澈的湿绿色。
负责安置雨布的队员们都穿着连体的雨衣和雨靴,唯有邹亦时只穿着作训服,任雨水把他浑身浇得通透,裤脚的雨水流下来汇集进脚下的水洼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温寒已经躲进了灾民的帐篷里,帐篷里有个小姑娘,捂着肚子直打滚,温寒的注意力被转移,扭头问她:“你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面色一讪,咬着嘴唇不说话,旁边她妈妈赶紧笑着接茬:“天冷,来了例假,疼得难受,忍一忍就好了。”
温寒微一皱眉,并不觉得这是件小事,成年女性还好,如果是未成年女性,月经期受寒,极容易留下宫寒的后遗症,严重者可能会导致不孕。
她帮不了什么大忙,这些细节之处还是照顾得到的,她掀开帘子跑出去,以手做伞往后勤处跑。
到了后勤处,她瞅见有几个闲着的士兵,拧了拧头发上的水,客客气气地说了句:“我领一下生热贴,顺便找几个人和我发一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来不太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二来不知道这是谁的命令,灾区领取任何物资都必须有首长的批示,他们认令不认人,因此温寒话音落了之后,就剩一片沉默。
“就是暖宝宝,下了雨,空气潮湿,营帐里是湿冷的,电力供不上,电热毯就只能晚上睡的时候开,白天照样冷,有了这个,大家好过一点。”
她鲜少这么耐心地和别人解释,通常情况她习惯独来独往,自力更生,厌烦和人磨嘴皮子,奈何这里是灾区,由不得她率性而为。
半晌,几个人还是左右为难,温寒双手环胸思忖了一下,无所谓地冲他们摆了摆手,扭头往外走,她一挪步,几个人就有些慌,急忙解释:“温大夫,不是我们不给你,是确实得走程序……”
“我懂的。”温寒打断他的话,一回头,眼神清澈宁静,格外平和,“我去请示邹上尉。”
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自作主张,颠颠地又跑回灾区安置地,邹亦时安排好了一切,正一顶顶地检查铺好的雨布,她见他空闲下来,连忙小跑着迎过去。
她放任自己扑进他的怀里,邹亦时湿透的胸膛里猝不及防地扑进一具温热娇软的身体,顿时皱了眉,冷着脸呵斥她:“下这么大的雨,你乱跑什么?雨衣呢?”
他没给她说话的时间,寻了间空着的营帐,一把抱起她,把她揽进营帐里。
帐子里有干的毛毯,他随手拿过来,袖口的水滴滴答答地渗进绒毛里,立刻消失不见。他把毛毯裹在她身上,掀起一角给她擦头发:“说吧,怎么了?着急地跑过来。”
温寒眯着眼,像是洗了澡的猫一样由着他揉搓自己的湿发,嘴里哼哼唧唧地嘟囔:“没事儿,就是过来瞧瞧。”
“口是心非。”邹亦时把她洁白的小脸擦干净,宠溺地啄吻了一下,看了看她水洗般清澈灵透的眸子,情难自抑,又捏起她的下巴,含着她微凉但柔软的唇瓣深深地吮吻。
邹亦时自认为他并不是重欲的人,他一直生活得刻板规整,像是布画好的棋盘,一步一条刻线地走,没什么缤纷的色泽让他左右彷徨,但如今眼前的这个女人像是默片里的一抹红色一般,瞬间照亮了他的人生,把他骨子里的浮躁也激发出来,面对她时他便怎么都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
他松开手,额前的水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流下来,他眼底的幽深越发深刻澄明,透着一丝朦胧的暧昧,像是轻佻,又像是逗弄。
温寒把脑袋从毛巾里挤出来,笑而不语。邹亦时抓了抓滴水的头发,眼底的神色始终玩味而甜腻,看着她依旧沉默,只好妥协,正色道:“好好好,我们公事公办,说吧,什么事?”
“物资申请需要你签字?”温寒揉着头发,一板一眼地问。
“是,得有书面文件。”邹亦时边回答边脱身上湿透的衣服,他神色自然地露出赤裸的胸膛。温寒嘴角有点僵,把视线挪了挪,又问:“我想申请暖宝宝。”
“哦?为什么?你不舒服?”邹亦时拿着湿透的衣服双手一绞,水流成柱地流到地上,他的肱二头肌绷紧收缩,肌肉线条变得越发真切,那种独属于成熟男人的性感魅力随着那水流一起被绞出来,美而不自知为最美,这真理同样适用于男人。
温寒的心思有些荡漾,邹亦时见她呆滞着,腾出手来曲起指节敲敲她的脑门:“说,怎么了?”
“哦。”温寒反应过来,摇摇头,“不是我,是有个小姑娘,生理期到了,肚子疼,这天气这么阴冷,一时半会也不会安置到其他地方,要是成了宫寒以后要受大罪的。再说,其他人也应该用,这里没暖气,光靠电热毯也不合适。”
“嗯,听你的,这个事我来安排吧。”邹亦时拿了一套新的作训服出来,穿好外套后,他敞着衣襟走到温寒面前。她披着毛巾,很自觉地替他系扣子,他空着双手,以手做梳,替她打理半干的头发。
头皮皮肤薄,血流丰富,神经分布密集,所以对于外界的感知会格外敏感,邹亦时手掌宽厚粗暴,从她发丝中穿过时会有一种微痒的触感,酥麻从头顶蔓延下来,温寒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喉咙里要是再有些呼噜声,就跟只猫没两样了。
“很舒服?”邹亦时轻笑出声。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般般。”
邹亦时故意停了手,她微合的双眼忽地睁开,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把他的手拉起来搁在自己脑袋上,直到他重新轻抚,她才慵懒酥软地说:“我看你忙着披雨布,所以没找你。”
“嗯,很乖。”邹亦时揽着她的腰,手掌转至她的后脑勺,微一用力,把她后脑勺抬起来,调整成最合适的角度,情不自禁地吻下去。
“我还以为你会从村口那头进来。”
“嗯,为了节约时间。”
“为什么要节约?”
“因为回来得晚了?”
“为什么会晚?”
邹亦时放开她红润娇嫩的唇瓣,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来,流露出洞察一切的眼神,他顿了一下,才故作恍然大悟地说道:“哦,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半天,你是想问我这个?”
温寒自从和他在一起后,性子转变了很多,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漠呆板,永远冷冰冰的没什么生气,拒人千里,看着一点都不鲜活。现在虽然依旧不怎么和别人亲近,但起码在他面前她会流露出这种乖巧绵软的性子,唯一一点便是傲娇,半点未减。
被他揭穿了,温寒也不尴尬,仰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又问:“为什么?”
“担心我就担心我,这么别扭干什么。”邹亦时吻吻她的脸颊,这才正色道,“下雨路不好走。”
“霍瑾轩没有为难你?”
“没有。”邹亦时心中柔软异常,像是胸腔里装满了轻软的棉絮,轻飘飘的,舍不得触碰,“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注意安全,不会拼命,避免受伤,不让你担心。”
“你保证?”
“嗯,保证!”
邹亦时在军队里历练了这么久,向来秉承言出必行的信条,所以他从不失信于人,每一句话都带着他人格魅力的重量。温寒毫不怀疑,却忽然想起铁一般的韩剧定律,那就是,说回来成亲的男人,多半都死在了沙场上。
当然,这定律或许仅适用于一般男人,邹亦时可不是一般人。
两人虽然在一起,却是聚少离多,争分夺秒地温存了一会儿,邹亦时就又要去忙了。温寒也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摆着看的吉祥物,当医生的人大多能吃苦耐劳,当下她也没矫情,把毛巾拢在头上,和邹亦时兵分两路:“我去发暖宝宝,你去忙你的!”
“别,你安分待着,我派人就行!”
“你不用管,我懂得分寸。”
“好,由你吧,但不要太累,穿个雨衣,小心着凉,按时吃饭,水也喝上……”
温寒一脸鄙视地打断他:“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邹亦时只是笑,眼底温柔似水。
两人各自去忙,温寒找负责人要了一份物资申请单,拿着去找邹亦时。
人不在营帐里,她又跑去行政办公处,
人还是不在,倒是在出了营帐后听到了掺杂着雨声的螺旋桨的轰鸣声,她心底一亮,循着声源跑过去。
直升机在十几米的高空悬浮着,螺旋桨把连成雨幕的连绵大雨拦腰斩断,雨水被劈散,漫天而下,晶莹透明得像是擦亮的星辰,她的耳蜗被巨大的轰鸣声填满,听不见任何声音。
邹亦时穿好了作训服,腰上扣了安全扣,正在戴头盔。他们有专门的手语,用于在这种不方便的场合进行及时有效的沟通,温寒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无奈之下只能小跑着到他跟前。
散乱的雨点扑洒到她脸上,她冲到邹亦时面前时他已经戴好了头盔,全副武装的他冷硬刚强的气场从冷金属中渗透出来,宏伟而强大。周围渺茫一片,唯有铺天盖地的大雨,这一刻,天地间只有最原始的大自然在肆意妄为,人在此刻显得渺小而无助。唯有他,深沉似海,稳重如山,像是与生俱来的王者,即便这天地如此之大,他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耀眼存在。
温寒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占据她心底的这个人分量很足,他不是安于清淡生活、拘泥柴米油盐的人,他肩上担着的是国家和百姓的责任,他不会局限于两人世界的那一方天地,他要翱翔的,是像现在这样的一望无际的蓝天。
需要他的不仅是她,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温寒觉得自己头一次有这么浓厚的家国意识,顿时觉得自己从前的小打小闹实在是幼稚,她要做他的后盾,而非他的软肋。
邹亦时靠近她的耳边,声音浑厚但不刺耳,透着满满的关切和埋怨:“让你好好待着,怎么又乱跑?”
温寒把文件递给他,他眼神一暗,明显的不高兴,但转念一想,即便自己再怎么说,她也不会是那种袖手旁观的人,便只能由着她。
给她签了字,他摸摸她的脸颊,没有过多留恋,等她退到安全区域后,他冲身后的人挥了挥手,又冲直升机上的飞行员做了个手势,之后干净利落地攀在绳梯上。确认他安全后,直升机加速离开。
漫天大雨中,他悬浮在半空中渐行渐远。天空湿漉漉的,像是被海水倒灌了一般分不清天地的界线,他是不分属于谁的天神一样的男人,凌驾在海天之间,霸道嚣张,不可一世。
目送他离开,温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皮肤湿冷,心口却温暖柔软到不可思议。
这才是她爱的男人啊!
邹亦时去抢险,温寒也毫不松懈,换了干净衣服,穿好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大家一起发放暖宝宝。
她这边正忙得热火朝天,邹亦时那边也是刻不容缓的架势。直升机开到灾区最东南侧的山坡旁,找到可以安全降落的相对平坦的地方时,邹亦时沿着绳索下降,他胳膊的伤还没有彻底愈合,所以下降的速度较平时慢了不少,却也因为如此,他能把地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这里的情况不比里面好多少,相反的,救援难度反而更大。
这里依山傍水,平时算是山灵水秀的好地方,但一发生了地震,就成了杀人无形的修罗场,地震把地表结构破坏,地下水涌出,倒灌进废墟的空隙里,地质结构比较薄弱的山体随之滑坡,再加上今天的大雨,加重了山体滑坡的力度,幸存者被活埋在泥浆或者浸泡在水里,多半是凶多吉少。
他从上往下俯瞰,这里没有村镇里面那样瓦砾堆砌的硬性结构,完全被泥浆掩盖,一眼望去都没有一点空隙,就算有幸存者,生存也受到了极大挑战。
越是这样的情况,越不能放弃任何希望,因为任何人都无法体会那种被断绝了所有退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点点窒息的绝望感。
雨越下越大,脚下都是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浆,汹涌而下,已经有了江河之势,邹亦时站在没膝的泥水中,眉头越皱越紧。
救援队员已经准备就位,可大家的脸上都是茫然和焦灼的神色,不知道如何下手。如果是砖瓦横梁的结构,起码有可以施力的地方,无论是人工还是借助机器,都能逐层开解,但这里的情况最为特殊,它表面没有硬性结构,全部被泥浆覆盖,一来不知道幸存者所处的地方,二来是操作起来要冒很大的风险。钢筋水泥板坍塌时总有交叉形成的空隙,但是泥浆不同,稍微触碰,只会让泥浆倒灌,很有可能会彻底把幸存者活埋,最后弄巧成拙。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利因素,那就是雨声和水流声会把轻微的呼救声给掩盖了,让人又少了一份判断依据。
大家沉默不语,耳边只听见滂沱大雨融合进泥水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夹杂着湍急而过的水流声,在人耳边轰鸣作响,搅得人心烦。
邹亦时仔细观察了地形地势,简单判断了周边情况,之后下令道:“一班的人去下游排查,你们搭成人桥,阻挡水中的漂浮物,如果有幸存者被冲刷下来,一定会随着水流冲到下游,你们做最后的筛查。”
“是!”一班的人领命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蹚行,艰难却迅速地往下游移动。
余下的人留在上游,邹亦时逆流而上,一路上到了最高点。这里视野开阔,整个村子都能在视线范围之内,邹亦时擦了擦脸上的水,指着下方的地势解释道:“我查看过这个村子的一个简易的地图,我们所站的位置原先是村子里的打麦场,地势宽阔平坦,且相对较高,所以地震之后结构破坏得不是很明显。以这里为标杆,二点钟方向,一公里范围内呈一列排列的有二十户人家,十二点钟方向有十户人家,中间有一个村民活动的小广场,再往十点钟方向走,只有五户人家,其余的是一些商铺。这个村子是非字形结构,所以基本上所有的房屋都是这样的排列方式,你们记住这些方位,沿正南正北的方向进行摸索排查。”
众人皆是惊诧,不知道邹上尉什么时候竟然把这里的地势地形都摸查清楚了,他们之前压根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小村落,更不知道人口是如何分布的,因此突然接到指令来这里抢险,个个觉得压力重大,前路渺茫。
而这会儿,邹上尉的指示明确坚定,把他们混沌冗杂的思绪捋得顺当明确,他们顿时有了主心骨,空茫茫的心有了底,也不再茫然无助,竖着耳朵听从邹上尉的指示。
邹亦时并没有着急让大家行动,而是继续对每一处地势和可能发生的状况进行说明,并且把幸存者可能所处的位置也进行了大致的分析。
“这里一开始的时候震级不是很严重,只是轻微的波及,所以早期没有伤亡的情况,有部分人已经警惕地暂时搬离,剩下的一部分人应该也有所警觉,在地震发生时会选择相对安全的藏身地。”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凝神四下逡巡,似乎在思考具体的位置。他在军队里冷面铁血,训练有方,严于律己,极有威信,所以手底下的人对他格外信服,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条件服从,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指挥。
于是在他下令之前,没人说话,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着,瓢泼大雨浇在头上,砸得脑袋都嗡嗡作响,起了共鸣。邹亦时想好了,才沉声开口,厚重低沉的声音穿透雨声,带了丝安定人心的威严:“村子里的环境和摆设不同于城市,所以城市里厕所夹角安全论并不实用,我们必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没有研究过这个村子村民家里的家具摆设,但它隔壁几个村子的情况我稍微了解过,他们习惯睡火炕,炕上会摆低矮的橱柜,用来放置寝具,这种情况下橱柜和墙壁之间就能形成一个稳定的夹角,哪怕村民并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当地震来临时,他们照样会选择最有安全感的地方避难,毫无疑问,一定会是这样的角落。再者说,地震发生在夜晚,人在睡眠的时候,神经反射不会很敏锐,会根据本能进行躲藏,这个时候,家里会是他们首要选择的地方。”
邹亦时说了这么多,一来是为了让大家有明确的行动方向,二来是把详细情况进行说明后,大家才能心安。
情况渐渐明朗,邹亦时心里把整个大局把控好之后,这才沉着下令:“现在先按初步方案进行排查,幸存者不好直接观察,就先排查橱柜这样的家具,有硬性物品掩盖的地方可能会是幸存者的藏身之处,大家抓紧行动!”
“是!”众人领命,像是在茫茫黑夜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前方多了一盏领路的明灯。他们不需要考虑这黑暗里蛰伏的是毒蛇还是猛兽,也不用考虑身后是否是悬崖或者峭壁,只需要看着那盏明灯,身侧自然会有人替他们披荆斩棘,开出一条康庄大道。
雨势越来越大,密集成串的水珠渐渐交织成网,像是不透风的帘子一样兜头而下,众人虽然穿着雨衣雨靴,可也奈何不了这么猖狂的大雨,不多时,身上已经全部湿透。
邹亦时把人都妥善安排好之后,众人各自投入排查救援,他则是挨个儿查看,无法依赖任何工具,只能凭借经验来判断泥浆之中是否有生命迹象。
雨水沿着衣领灌进去,让人浑身上下都变得湿冷异常,偏偏这会儿情况紧急,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其他,只能任由雨水浸泡着,把身上最后一点温热也蒸发得一点不剩。
他们在泥浆中排查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众人渐渐有些气馁。有个沉不住气的士兵忍不住嘀咕道:“到底有没有幸存者呢,兴许早就都……”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邹亦时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直直地扫视过来,眼底的寒意迸射,比这雨水更让人透心的凉。他立刻意识到是自己话说得过分,嗫嚅了一下,没敢再开口,待邹亦时收回那咄咄逼人的视线后,他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都僵了一块。
邹亦时虽然面上沉稳淡定,心底却也开始疑惑,如果说橱柜下都找不到幸存者,那么其他地方的生还机会就更加渺茫了,他凝眸看着忙碌的众人,皱眉不展。
就这样又坚持不懈地搜寻了近一个小时,一个让他们振奋不已的消息传来,有人在橱柜下找到了幸存者。
众人都围过去准备施救,邹亦时眼睛一亮,大喜过望,但是等他看到现场的情况时,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地僵硬下来。
幸存者躲在橱柜里面,救援人员是听到了轻微的异响,这才断定有人在里面。橱柜整个被泥浆包裹,只有柜顶的一角露了出来,因为泥浆渐渐变得浓稠,这里的地势已经接近沼泽地,如果轻举妄动,只会让橱柜越陷越深,幸存者困在橱柜里将被活埋。
要想救出幸存者,正常情况下有两种方法,一是把整个橱柜挖出来,之后再进行救援;二是打开柜顶,把幸存者从里面掏出来。但是放在这里这两种情况却都不可行,没有机器的协助,他们不可能把橱柜挖出来,如果是打开柜顶,那么在没有其他负重做平衡的情况下,橱柜受力不均衡,泥浆会立刻倒灌进柜子里,幸存者瞬间就会被活埋,生机全无。
遇到这样棘手为难的情况,众人一致把目光投向邹亦时,他既不慌乱也不焦灼,面色依旧纹丝不动,眼神坚毅,透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没有说话,而是整个人蹚进水里,让自己的身体变低,感受泥浆的吸附力,又把左胳膊探进泥浆里,触摸橱柜的边缘,确定深陷的情况,他整个人浸泡在泥浆里,只留了头在上面,这样才可以听清橱柜里微小的声音。
雨水飞溅,泥水湍急,邹亦时在被灌了好几口泥水后,才终于听清了里头的动静,等确定了情况后,他才起身,身上的雨水哗啦啦地倒出来,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幸存者气息微弱,我们不能再拖延了。我观察了橱柜的情况,它底面积比较小,所以我们外加的重力不能太多,否则极有可能把橱柜压进泥浆里。我想了一下,大致的方案可以是这样,我们先托扶着橱柜,之后派一个身材比较娇小的人钻进去,然后把重力施加在橱柜的侧壁上,使之受力面积增大,压强减小之后,橱柜就不会继续下沉,这个时候就可以趁机把幸存者救出来。”
救援人员虽然不像邹亦时这样的身经百战,但是该有的实战经验还是有的,略一思忖就知道,邹上尉的方法是唯一妥善可行的,于是没人质疑,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我们的人里面有没有比较瘦小的,可以先下去?”
“不行,能进去的重量一定要小于五十公斤,它的负重力太差。”邹亦时一口否决。
“那我们放石头进去行不行?人直接进去会不会太危险了?”
“人是活的,石头是死的,人可以凭借脚下陷入的感觉控制自己的重心,但是放石头的话,很容易就把橱柜压沉了。”这个方案也被邹亦时否决了。
直到一人试探地说道:“那找我们的女兵行不行?她们瘦一点。”
邹亦时沉思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这次救灾没有派女兵过来,从部队直调时间上不现实,目前营帐里除了灾民和医护人员外,没有合适的女性。”
“灾民肯定不合适,医护人员行不行?”另一个人提议道。
“可以。”邹亦时敛眉,终于确定了实施方案,他低头思忖着,大家都以为他是在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和可能面对的风险,却没人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心和惶恐。
既然已经定了比较有专业知识的医护人员进行施救,一个队员立刻从泥浆里脱离出来,准备乘坐直升机前往营帐,就在这时,邹亦时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低声地说道:“不要让……”
他的声音格外地低沉,声带嘶哑,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般,每个字都说得像是被撕扯了皮肉。大雨滂沱,雨声在耳边肆意张狂,以至于这队员无法分辨后半句,邹上尉是压根没说,还是说了他没听清楚,他唯一分辨得清的就是邹上尉眼里罕见的痛苦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