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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和风送暖,阳光旖旎,江河冰雪消融,两岸桃红柳绿,莺啼燕舞。一艘扁舟自南驶来,船头立着几位公子,俱是白衣飘飘、青纶束发,自是青年俊朗,神采飞扬。
离开吴郡已月余,眼见着将近洛阳,刘秋、陆机与陆云在汴水渡口舍舟登岸,一路骑马向西而来。陆机一直忧心王家是否会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向朝廷大力举荐,故这一路总是食不甘味。望着前方洛阳将至,陆机反倒越发惴惴,在马上吟道:“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
刘秋知他忧愁仕途,但也只好安慰道:“公子又在担心抵京之后不被重用么?有王家举荐,想是不必忧虑。”
陆云一旁道:“我也以为兄长不必过虑,我等江南名族,怎会埋没在此。当上祖上江左发迹之时,莫说现时洛阳的大族,就是司马家也还不过是曹家一名掾属而已。”
陆机一时不语。众人于是只得继续前行。
及到洛阳,王戎将几人安排在东郊别院招待数日,又向皇帝亲自举荐陆机,武帝未置可否,之后再无消息。由于王家只有王戎身为九卿只能保荐陆机一人,所以陆云尚还无朝中重臣保荐,陆氏兄弟二人每日在王府度日如年却又无门可投。刘秋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暂时回到家中再做打算。
过了些日子,一直没露面的王敦突然前来找到陆机和陆云,身上还带来两张请帖。陆机打开一看,竟然是素不相识的石崇邀请他们几日后到金谷园参加宴会。正纳闷之间,王敦却说道:“过两日荆州刺史石崇返京省亲,在京中遍邀名士会于金谷园,我便向刺史推荐公子兄弟同去。”
陆机不禁疑惑道:“可我们对石大人并不熟悉,这样是否妥当?”
王敦道:“石崇这两年不知怎的积累到巨额财富,突然成了爆发户。于是修了奢华无比的金谷园,园子占地极大,虽然现在只竣工一小部分,但经常请人去喝酒作乐,你们如去也可多结识些名流。石崇身为一州刺史也有向朝廷举荐之权,如果两位公子能够得他赏识的话。”
陆机本不愿参加这些权贵间的交际应酬,不过看看一旁的陆云还是答应了。
王敦似乎看出了陆机的不情愿,于是又道:“自他家来人下请帖以来我一直没回,公子如要去只管随我去就是。石季伦虽然现下以钱财声名在外,不过他是功臣之后,又是一方大员,诗书亦颇通,这一趟还不至于亏待公子。另外为免孤寂,我还特意请了山阳刘公子一道同去,想来大家也不至过于寂寞。”
三日后,京郊金谷园。
一大早,石崇家的马车便在王家别院之外等候来接陆家两位公子。这是石崇立下的规矩,凡去金谷园的客人石府都会派三匹马拉的车子去接,不仅使普通客人少了步行之苦,也省去朝中重臣为了追求名声而自乘牛车带来的不便。
陆家兄弟到达石家这座城郊花园时,刘秋、王敦早已在厅中等候。刘秋看见他们进来,忙起身让他们过去。厅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几案,案上摆着些水果点心供客人们拿来消遣,都用各色漆盘盛着,有应时的桃子和李子,还有掺了蜂蜜制成的年糕和胡麻饼。刘秋手执酒壶为陆机、陆云各斟了一杯,陆云却道:“现时还未开席,承露怎的先喝上了?”
刘秋这边神秘一笑,“这是难得的好物,士龙喝下便是。”
倒是陆机更为胆大些,于是取过盏来一饮而下,喝完后只觉得甚是甘甜却丝毫喝不出酒味,于是问道:“这甜酒怎么反倒没有一点酒味呢?”
陆云听罢也一饮而尽,而后同样迷惑地看了看刘秋道:“如果说是酒却没有酒味,可这味道又不似平常以桃、梨或者甘蔗榨出汁水的味道,而且还有些凉凉的,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刘秋于是为二人又斟了一杯道:“此为西域葡萄所榨之汁。此时虽为暑夏,但将葡萄置于放有冰块的行囊中,数千里路以驿站加急的速度才可抵达此处,再压榨成汁置入壶中存入冰匮方才成为阁下杯中物。如此糜费的好物,当今天下怕也只有石刺史才做得到,二位公子一路赶来,先多喝几杯解解渴。”
经刘秋一番解释,顿时让人觉得杯中葡萄汁的价值大增,陆机亦呆呆地看着,有些舍不得饮下。正在此时,大厅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只见数名美女分成两队进入厅来,每人头顶都梳着大髻,上插各式鲜花,一边的黄金步摇随着婀娜的步履摇曳生姿,这些仕女身着靛蓝薄衫下配纱裙,裙前饰以红色杂裾,细长的垂髾从两侧向后随风飘舞,每人手中都提一鲜花篮子,内置各色应时花卉。这些仕女一进来,厅内顿时暗香四溢,随后她们向两旁列开,中间现出一名中年男子来。
这人年龄大约四十多岁,头戴一顶金银错丝为底的小冠,冠上镶一颗夜明珠,身着一件大红色的苏绣缂丝薄衫,腰悬一件象牙套球,球下坠着一小截犀牛角尖。来人正是这几年名声鹊起的石崇,他一进来便为自己姗姗来迟向众人施礼谢罪,然后便向王敦拱手施礼道:“难得能请来王驸马这样的贵客,反倒让我更觉面上有光。”
王敦虽亦拱手还礼,但却没说一个字出来,大概还是对这位发迹不久的爆发户多少有些看不惯吧。石崇也不在意,又冲着刘秋说道:“几年不见,公子风采依旧,别来无恙否?”
刘秋忙回道:“当年不过是帮着跑了些腿,难得大人还记挂着。”
石崇又继续说道:“门僮来报说汝南王和张侍中刚已到府上,我先失陪一会,各位见谅。”
这边陆机悄悄在旁问刘秋道:“刘公子,刚刚石大人所说张侍中可是原征北将军张华?”
刘秋小声答道:“正是。去年张将军就被陛下调回,然后许的侍中之职。”
陆机略有些兴奋道:“我在吴下早闻张侍中大名,其学识人品均为我等敬重,不想今日能在此得见,”
刘秋于是打趣道:“刚才我在一旁听驸马说你们开始还不太意愿来,现在看来是来对了。”
陆机看了看刘秋,相视一笑。
不一时厅外又是一阵喧嚣,众人皆知是二位贵客来了,于是皆起身向外张望。只见石崇亲在前方带路,后面引着汝南王司马亮,其后则是侍中张华。一进厅来,众人皆拱手向汝南王施礼。
大家还在客套,门外忽然来报,原来国舅王恺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虽然未被邀请自己却带着人前来。石崇本不欲见他,但汝南王司马亮在这里,又不好不给这位国舅面子,只好勉强说了声“请”。
很快,一大队侍女身披锦缎列队而来,每人身上都饰金戴玉,远远一见分外耀眼,那阵仗完全照着石崇而来。待到眼前,众女两边排开,才现出瘦高的王恺。石崇虽是一脸不屑,不过还是作了一揖道:“国舅并未受邀便强行至此,当着王公大臣的面不知有何指教。”
这一番话显然并不留任何情面,可这边王恺并不在乎,显是有备而来,只见他慢慢说道:“今日得知刺史在此大宴宾客,我知道后便来凑一凑热闹,前日陛下赐了件宝物,正好今日乘此机会与诸公共赏。”
说罢拍了拍手,身后现出几个家仆抬着一顶箱子,及至箱子四壁启开,里面居然现出一株两尺高的大红珊瑚树来。珊瑚原产南海,非中原所有,在场之人只有刘秋和王敦昔年曾在所押的船上见过,其他人哪里见过这种宝物,屋内男女的惊讶艳羡之声顿时四起。王恺一脸得色,歪着头斜眼看着石崇,“珊瑚本海外之物,当今陛下得了株进贡的贡品故才赐予我。我也算是大度之人,若刺史稀罕,我可借予你赏玩几日。”
石崇待他说完,只低声哼了一声,便从身边家丁腰间抽出铁剑,不由分说地劈向珊瑚树,只几下就砸得粉碎。在场诸人包括王恺都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石崇冷笑着说道:“今日既不小心毁了国舅的宝物,我马上赔来便是,而且为表示我的诚意,我愿拿更大的珊瑚树作赔。”
说罢一扬手,便让园中管家带人去库房中抬出五六株大得多的红珊瑚树来,在满室更大的惊讶声中洋洋得意地对王恺道:“刚才国舅的红珊瑚都有两尺之高,确是世上罕见,这样的宝物既然被毁,我也深感心痛,只好拿三尺的红珊瑚树作赔,国舅随便选一株便是。”
王恺本想用皇帝御赐的宝物在新一轮的斗富中拔得头筹,不想在汝南王和张侍中的眼前颜面扫地,只好一言不发灰溜溜地带着下人扛起一尊珊瑚树走了。余下的人或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剩下的几株大珊瑚,或是望着王恺的背影叹息,只有刘秋默默地用余光注视着石崇,有些相信吴郡时顾荣所说的那个石崇居然是事实了,只是不知道他如今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边石崇则让管家把珊瑚都收入库中,又安排侍女引着一众宾客向园中走去。绕过厅后一条竹林小径,转过一处假山,眼前赫然现出一座高台,抬眼望去足有三四层楼高。刘秋心想这洛阳城内怕是只有皇宫之内才会有此等宏伟殿宇。一众人登上台来,内里酒席早已摆好,石崇于是命人推开门窗,眼前突然现出一湖荷花,微风从湖面带来一室凉爽,让人不得不赞叹设计之巧妙。室内一角是数名歌伎,让管弦之声轻缓地在殿内飘荡。
石崇把司马亮请到主席就座,张华左首陪坐,自己则在右首陪席,王敦和另两位没见过的客人被置于左侧末席,刘秋和陆氏兄弟则被安排在右侧末席。石崇于是分别把宾客介绍给大家认识,刘秋这才知道对面坐的是有“三张”之称的张载、张协兄弟,暗想再算上张华这洛阳名士该有一小半都在这儿了,可见石崇影响之大。介绍完宾客,只见石崇对众人道:“这金谷园去年方才开始营造,如今只完工这几处楼台亭榭,尚有大部仍在施工。巨大工程刚开了个头,只完成了几处就请各位前来,还请各位谅解我与诸公欢聚的急迫心情,今日又难得请到王爷和侍中这样的贵客,不如我等在此行酒赋诗可好?”
像张华、张载、张协和陆氏兄弟自然无话,只是汝南王却说道:“不知季伦这诗是否要现场作得,在场皆当今饱学之士,但以老夫所学怕是要献丑了。”
石崇忙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今天请诸位来只是一聚,大家热闹而已,现场诗赋不拘,也不必现作,前人佳作亦可,只要能让各位尽兴即可。另外,张侍中前段刚从北疆归来,多年未见,今日也当为他一贺。”说罢,举起酒杯便向张华敬酒。
张华忙道:“刺史言重了,我不过为国效命,远赴沙场亦在所不辞,如今虽已老迈,但拳拳之心尚还在呢,今汝南王在上座,怎可薄待贵客?”言罢向上座的司马亮敬了一杯。
这时下首的张载道:“侍中今已近花甲之年,仍如此老当益壮,可堪为我等楷模。”
石崇这边又继续说道:“今日王驸马又从江南请到陆机、陆云北上,二位诗词俱佳,我等在此又多了一位可相互切磋的诗友。”说完又向陆家兄弟举杯一饮而尽,陆机、陆云忙举杯还敬。
上首张华听罢,便问道:“二位可是故吴国大将军陆逊之后?常闻二位公子大名,诗文之盛在江左无人能出其右,今日得见真是幸事。”
陆机忙回道:“晚生陆机与弟陆云在吴久闻侍中大名,今日在此得见,乃偿平生所愿。”
张华于是问道:“士衡可有以往作品带来否?容老夫一览。”
陆机听罢一时语噎,谁曾想到能在这样的宴会上遇到张华还能向他索要作品呢?一旁的刘秋却忽道:“晚辈刘秋乃山阳公之子,前次在江左时得士衡所赠《辨亡论》二篇,今特意带来,以奉侍中。”
原来陆机自来洛阳后,虽得王戎举荐,但却一直未获任用,刘秋知他兄弟心中焦虑,来之前特意带上之前在顾荣府上时陆机所赠书稿以备不时之需,这次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一旁于是走出一名侍女,将刘秋所献手稿呈给张华。张华展卷而阅,看了半晌说道:“席上仓促,老夫虽只能粗略一观,但也看出士衡所作即使放在朝中也难遇对手,看来我要先恭喜陛下又得人才了。”
石崇见下座张家兄弟脸色有些难看,忙打圆场道:“刚才还说要行酒赋诗,不想才一会光景,各位大人竟全然忘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可好?”
上座的司马亮这时来了兴致,说道:“不知季伦这酒如何行得呢?”
一旁石崇便答道:“按照以往金谷园的规矩,凡在座的贵客一会均可选一美女在侧服侍,每人轮流一句,诗赋皆可,也不拘什么风格。但若要说不出可要罚酒一杯哦。为了公平起见,酒要由一旁服侍的美女斟满一饮而尽方可。”
说罢只听殿外一阵环佩声响起,随后便进来一排美女,每人皆高鬟大髻,头插金凤钗,腰系玉龙佩,身着各色轻纱薄裙,手中都捧着一只琉璃盏,莲步移来,殿内顿生香气。石崇便令各人自选,又转身向后招呼了一声,殿后随即一阵叮当声响,走入一女子。大家循声看去,只见她头上插一支象牙簪,上用琥珀装饰,黛眉细目,顾盼生辉,眉间一抹桃花钿,更衬出几分美艳,身着绿纱袄,下配鹅黄纱裙,腰间悬一副双鱼佩。一尾用白玉制成,另一尾却以翡翠打造,佩下坠一犀角角尖,怀中又抱一枝大红珊瑚,向众人望了一眼,浅浅一笑,便落座在石崇一旁。
刘秋看着这美女,只觉得有几分象当年船上救得的阿绿,先前只听王老板讲过石崇一直带在身边,这眼前人倒是无法辨认了。当时她还尚未及笄,如今五年过去,正是变化最快的年龄,现在一身贵气的打扮更与当年云泥之别,让人如何人认出。
在座诸人的眼光都从场中间的美女身上移到石崇身旁,石崇的嘴角却是微微一撇。一旁的张华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便是名闻京中的绿珠吧?”
石崇哈哈大笑道:“侍中好眼力,确实是爱妾绿珠,至于闻名京中,那不过是旁人言过其实罢了。”
上座的司马亮又说道:“人言绿珠乃是刺史以十斛珍珠换得,故因此得名。如此绝色在侧,季伦却让我等选些侍女,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刘秋这才确认她真的是当年那个被救下的小姑娘阿绿,大概是石崇嫌那名字土气才改的吧。这时石崇对汝南王打了个哈哈,“下官闻得王爷今日也带了美姬前来,却在这里打趣,王爷可否也让我等一睹芳颜呢?”
司马亮只好命下人出去寻,不一时带入一女子,只见这人身形甚是娇小,比一旁诸女都要矮上小半个头,人就略有清减,不似绿珠那样多妩媚之色,头顶梳一螺髻,上束红玛瑙簪子,脸上却略有些腼腆,身上着一袭水绿色衫裙,腰间只挂一莲花香囊,虽不及石家侍女争奇斗艳,却别有一番素净的韵味。司马亮于是拉到身旁而座,对众人道:“这是府中姬妾碧玉,比不得季伦府上妖娆之色。”
石崇一旁道:“王爷如不嫌弃,现在也可从场下侍女中任选。”
众人于是各选美女,连司马亮亦选了一人坐在自己另一侧,使左右皆有美女环绕,但最后却只有王敦身旁尚且空无一人。司马亮于是打趣道:“驸马总不会是因为襄城公主约束过严,连在外赴宴都不得自由吧?”
王敦答道:“王爷见笑了,在下只不过只想一个人在此独饮罢了。”
司马亮见他似有火气,便出言劝和道:“处仲既已来,总要客随主便,如此才能宾主俱欢。”
石崇更是手指一美女令其坐在王敦一旁。可王敦也不理睬,只管自斟自饮。
石崇见安排完毕,便对众人说道:“如此便由我开始。数年前我曾作诗一首,今日想来正合此情此景,在下便先献丑了。”
说着石崇举起几上一只几近透明的无色琉璃盏道:“携手沂泗间,遂登舞雩堂。文藻譬春华,谈话犹兰芳。消忧以觞醴,娱耳以名娼。博弈逞妙思,弓矢威边疆。”
众人随之一阵叫好,石崇望向下首,刘秋亦举起案头绿色琉璃盏道:“在下不才,只好以先人之作来搪塞,诸位切莫见笑。”
说完又继续道:“今日乐上乐,相从步云衢。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鲤鱼。青龙前铺席,白虎持榼壶。南斗工鼓瑟,北斗吹笙竽。妲娥垂明珰,织女奉瑛琚。”
石崇抚掌大笑,“当年只知公子行事勤勉,不想古人词句也信手拈来。绿珠,这位刘公子你可记得,他可算得你的故人,当在此敬上一杯。”
在场众人大多不知道绿珠身上的陈年旧事,都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只见绿珠手捧酒盏,隔着几案向刘秋盈盈一拜,“当年公子相助之情阿绿当会牢记,美酒醉人,公子切莫多饮。”说罢浅浅地饮了半盏。
众人都望着绿珠如醉如痴,刘秋也免不得多看两眼,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回道:“想不到这些年下来,姑娘已非当年吴下阿蒙,真让人刮目相看,若不是刺史提点,在下几乎都要认不出了。”说罢也只饮了一口。
一旁的石崇又道:“什么刺史不刺史的,公子在此,我们便还如当年一般的兄弟。”
说完又看看下首的陆机,只见他徐徐把玩起青色的琉璃盏道:“肤体彩泽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荣。被服冠带丽且清,光车骏马游都城。高谈雅步何盈盈,清酒将炙奈乐何。”
诗罢,举起酒杯向绿珠道:“在下以此歌献于各位美人。”
绿珠大约是这几年下来早已见惯这样的场面,于是浅笑着也回敬。陆家兄弟大概也是因着在王家憋闷太久,才华无处施展,难得有这样一次机会,都想着尽可能多的在这些权贵面前展露才华,一旁的陆云马上出口成章,“兄长在此只咏美人,似为偏颇了些,且容小弟作诗一首。‘思乐华堂,云构崇基。公王有酒,薄言飨之。景曜徽芒,芳风咏时。宴尔宾傧,具乐于兹。’”
酒宴上的对诗此时已轮到张载与张协兄弟,可是张载却抱起双拳施礼道:“刚才我与弟协闻士衡、士龙兄弟二人诗作,深感如今新人辈出,我兄弟二人如今已经年老,不再愿为诗文而争锋。”
言罢,举起手中黄色琉璃杯道:“刚才诸公恐怕只顾着作诗,却没人愿意检查酒壶,我适才发现壶中乃是西域的葡萄酒,以琉璃杯品尝异域的美酒,乃是人生难得幸事,如此佳酿怎好辜负。”
身旁侍女听闻忙为兄弟二人各倒满这红色的液体,张家兄弟于是各满饮了一杯。刘秋心想,这陆家兄弟如此厉害,开场第一轮便让名震洛阳的张载、张协败下阵来,连和诗的心情都欠奉,亦或是他们年纪渐长,对洛阳城中这些权贵间的游戏早已厌倦了吧。正思索间,忽觉席中已沉寂了半晌,便抬头向四周望去。只见众人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王敦身上,才想起该轮到王敦吟诗了。可是新科驸马只管独自一人吃菜,不理会身旁任何人。
这时日已过午,阳光射下熏得人有些困意。石崇作为这次宴会的主持人不能看着王敦这样冷场下去,只好催促道:“驸马,该到您作诗了。”
王敦眼抬了一下,随即又夹了一片鹿肉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一旁的司马亮也开始看不下去,便对王敦说道:“驸马,今次这是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季伦哪里做得不妥,或是家中公主惹你生气了?”
王敦见是身为宗师的司马亮出来打圆场,只好道:“回王爷,在下只是心中一时不快,王爷不必挂念。”
王敦扔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后,依旧置众人的诗会不顾,继续静静地破坏着场内的气氛。从几天前王敦收到石家请帖时的不理不睬,到今天在园内的各种冷场和无视主人的举动,早已让石崇怒火中烧,只是因为他是陛下新任驸马又有汝南王在侧才不好发作,但要忍却是忍耐不住。石崇让绿珠倒了盏葡萄酒,低头抿了一小口,对王敦说道:“我石府的宴会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驸马可曾听说过?”
场内寂静无声,王敦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石崇只得继续道:“照我府上过去的例子,如果驸马既不肯赋诗,又不肯饮面前酒的话,那我只能以您身旁服侍的侍女不力将她杀掉!”
石崇这话刻意加着分量,言语一出,王敦身旁侍女“啊”的一声瘫坐席上,这一坐还碰倒了一旁的酒壶,红色的液体缓缓地随着渗了出来。石崇此时眼中凶光毕露,狠狠地喊了声“人来”。门外于是冲进来几个男仆,一把将那侍女扯起,揪着走向就近高台的栏杆处,接着抽出刀来“噗”地一声捅入心窝,然后又把尸体从高台上抛了下去。
这套操作一气呵成,显然王家已不是第一次如此“劝酒”,席上诸女一时乱叫一气,碧玉亦躲到汝南王身后,只有绿珠端坐石崇身旁丝毫不乱。同样丝毫不乱的是另一边的王敦,身旁的红色琉璃杯依旧空空如也。
石崇于是对王敦说道:“今日大概是我照顾不周,季伦在此先向驸马赔罪。既然适才诸公都对绿珠多有赞誉,我便让她为驸马一舞,希望能够让您满意。”
说罢,绿珠翩翩起身,手抱珊瑚来到场中,先向汝南王和张侍中一礼,而后又来到王敦面前深施一礼道:“妾为诸公一舞,亦为驸马贺。”
殿中一角随即响起琴瑟之声,绿珠边舞边唱道:“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绿珠身段本就柔软,虽场内并不算大但仍能翩翩起舞,尽显其婀娜体态,再加上一双秀目顾盼生辉,确实有颠倒众生的本事。一曲舞罢,在座各人已混然未觉,仍沉迷在绿珠曼妙的舞姿中。这边于是又唤来一名侍女坐于王敦身旁,在石崇的命令下,那侍女颤颤巍巍地拿起酒壶给王敦倒酒,倒了一杯却洒出半杯来,可这边王敦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旁若无人地吃着自己的菜。石崇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家仆又把这个婢女拖到栏杆处杀了。这样反复之下,不一会,王敦身边已经死了三名侍女。
这时殿内的气氛已极为凝重,所有人都不再动著,朝着王敦这席看来。石崇则死盯着王敦道:“我与处仲并无过节,今日真的非要让我在此处难堪么?”
一边司马亮又劝道:“处仲,如果真有什么,你说出来便是,毕竟我身为宗师,还可以为你做些主。”
王敦依旧一言不发,这时石崇已经气得两眼发红,起身离席走向角落,从歌伎班子里揪扯着一名娇小女子扔在王敦身旁。待大家仔细看时,原来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只见她已吓得如筛糠般瘫坐在席上,以袖掩面不断地在抽泣。一旁的刘秋实在看不下去,只身离席来到王敦身旁弓身轻声道:“处仲今日何以至此啊。”
说罢拿起几上那杯葡萄酒对众人道施礼道:“各位,吾乃山阳公之子、张天师之徒,与驸马曾共戍辽东数载。今日适逢辽东祭奠阵忘战友的日子,驸马心中积郁,一时难以纾解。今日王爷、侍中还有刺史大人都在,诸位大人看可否由晚辈代我这贤弟来饮此酒。侍女亦是一条人命,望刺史大人莫要因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再杀人了。”
上首司马亮也说道:“刘公子既是山阳公独子,又是张天师高徒,季伦,我看由刘公子代劳并无不可。”
其他像张华等人也在一旁附合。王敦并不顾惜侍女和歌伎的性命,只是多少忌惮琅琊王氏的势力,不想因为几杯酒结下这么大的仇家,这边既然有司马亮和张华帮忙求情,还是不得不下这个台阶。不过心中仍气不过,还是对王敦说道:“既然如此,驸马以为如何啊?”
刘秋忙紧摇了摇王敦的手臂要他答应下来,最后实在拗不过,王敦只好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这边石崇仍旧气没全消,于是对刘秋说道:“既然两位大人都为驸马说项,我也不能太不讲人情,不过我既死了三个侍女,总要有所交待,钱财之物我不稀罕,只是刘公子代劳每人一杯酒未免太说不过去。”
刘秋扶起瘫在地上的那个少女,替她擦了擦眼泪,对石崇道:“有什么要求,大人尽可提出。”说罢向那姑娘看去,才猛然发现原来是一碧眼高鼻的西域女子。
石崇便说道:“我并不想难为刘公子,只是刚才殒了三个侍女,每人罚酒三杯,再算上现在这位,一共十二杯酒,刘公子觉得可还公平。”
刘秋一想十二杯酒救下身边女子一命还能帮王敦救场已经算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忙回道:“那在下就谢过大人。”
说罢就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一旁的西域女子忙踉跄起身拎来刚才倒在一旁的酒壶,只倒了小半杯出来,刘秋于是又从自己几案上接过服侍自己的侍女递来的酒壶,又连着喝了十一杯。石崇这才仰天大笑,然后对刘秋道:“这姑娘本是我从西域以千金买得,因她学过些琵琶,故蓄在园中养作乐伎。”
转而又对那姑娘说道:“翾风,还不谢过刘公子救命之恩。”
这边翾风姗姗一拜,“公子大恩妾无以为报,只待来日一并报答。”
看看太阳将西,众人于是散去。刘秋怕王敦再出什么意外,于是便于他同乘一车回府,本想到王家后再问问王敦今天发作的原因,不过席上已经十多杯葡萄酒下肚,为防万一言多有失,便只好做罢,在王家找了间偏房就此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