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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元年,西晋扫灭东吴,一统天下。是年冬至,晋武帝司马炎拜祭宗庙,大宴百官。
大殿之上,张灯结彩,布饰一新。武帝身着玄黄冕服,头顶十二支珊瑚冕旒,御座后悬倚天剑,待群臣山呼万岁,举杯道:“我大晋昔有宣景二帝运筹于前,积累世英名,聚天下名士;后有文帝运筹帷幄,降服西蜀;今幸有诸君勉力,南征收复东吴,一统天下。朕请诸君满饮此杯,为天地贺!”
百官应喏,再呼万岁。武帝又道:“此次伐吴,内有山涛、张华谋划于朝堂,外有汝南王亮、琅琊王伷、王浑、王戎、胡奋、杜预、王濬众将奋力于阵前,才致今日局面。”
话音刚落,侍中山涛匆忙起身拜道:“陛下,臣已老迈,只是每日秉承上意而行,并无功劳,还请陛下允臣告老还乡。”
武帝放下酒杯道:“山侍中乃股肱之臣,应体察朕关爱贤德之意,为国家多选拔良才。”
这时度支尚书张华作揖道:“如圣上所言,我大晋得承天运受祚于魏,又都于洛阳,得伊洛二水之灵气,再由陛下调度得当、用人有方、群臣协力,此天时地利人和俱得,方成就天下霸业。”
武帝点头称许:“张尚书此言不虚,朕听闻去年左思作《三都赋》,极言魏蜀吴三都之气象,文章之精妙引万众争相抄阅,以致洛阳纸贵。但朕看来,还是其中《魏都赋》所述较其他二都更为宏大,更具天子气象。所谓‘毕昴之所应,虞夏之馀人。先王之桑梓,列圣之遗尘。考之四隈,则八埏之中;测之寒暑,则霜露所均。’正是因其所得天地之灵秀。”
张华接道:“‘荣操行之独得,超百王之庸庸。追亘卷领与结绳,睠留重华而比踪。’这洛阳不只得天地正气,更因陛下功德垂范,光耀千秋,才有了帝王之气。”
武帝大悦道:“我大晋自得魏祚,已十余年矣,今日方得天下。今朝宴饮倒想卜一下国运。”接着便扭头对司马攸道,“齐王,朕知你博闻,今日可适合占卜否?”
司马攸拜道:“禀陛下,今日冬至,正是祭祀、卜问的好日子。”
随即命左右取来蓍草,武帝先于殿中焚香祷告,再从近侍手中接过一把蓍草分握手中占筮。顷刻间上下寂静无声,众人皆望着前方的皇帝,宫监微微探出身子,随后眉头一皱,皇帝手中的蓍草分完后居然只剩下一根!武帝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身为司空的司马攸愣在一旁一动不动,群臣一时间窃窃私语。
“这只有一支签难道是只传一代?”
“一支总不会是一朝而亡吧?”
“这可作何解释?”
殿中的嘈杂的议论声逐渐升高,这时忽见张华出席长跪道:“臣启奏,为陛下贺。”
武帝才刚刚缓过神来说道:“张尚书可有何解?”
张华说道:“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由一而万也;又《周易》以乾卦为第一卦,因其六爻皆阳。阳者,一也。故《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故以此昭示陛下承天地正朔,统天下万民,可传万代,只因蓍草有限,故此以一示之。”
言罢,群臣皆跪拜山呼万岁,武帝面色随之也由惊转喜,让众人平身落座。一转脸,却看见阶下一角有人嘴角一撇微微冷笑,司马炎于是言道:“归命侯来此已数月,一切可还安好?”
刚刚归降的东吴末帝孙皓没想到刚才的偷笑被皇帝发现,只好作揖回道:“多谢陛下为臣在洛阳一切安排妥当,臣虽原为吴主,但今日却有如昔日刘禅一样乐不思蜀。”
武帝知他心中仍有不平,于是又道:“可惜安乐公早逝,未知朕用心筹谋,卿可知洛阳这个座位已为你留了很久。”
岂知这一句却惹怒这位东吴末帝,只见他微微冷笑道:“陛下圣意,臣铭感于心。不过天命归属,不是臣一亡国之君所能抗拒,陛下怎知在吴都建邺臣也曾留了一个位置给您。”
司马炎闻之不快,但天下刚归一统,他又无意再生事端,便指着孙皓手中酒杯说:“听说南方的人喝酒时喜欢做尔汝歌,卿可为朕当席作上一首?”
这孙吴末帝喝了口杯中酒,便吟道:“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话音刚落,一旁的赵王司马伦起身抢白道:“大胆,汝一亡国之君,怎可对圣上如此无礼!”
不想上首的武帝只是哈哈大笑,“归命侯所作之歌为今日酒宴足添快意,朕虽并未亲赴江南但在此也可一尝吴地把酒话诗之乐,众卿莫错会了他一番好意。”
而后摆了摆手,令二人回归各自座位,转身对一旁的太子说道:“衷儿,今日大宴,除了祭祀天地告慰祖先,也是为犒劳有功之臣。今日席上汝南王、赵王都是辅政宗亲;侍中山涛、尚书张华、建威将军王戎皆是当世名士;王浑、胡奋、杜预、王濬都是不世名将,你当多敬他们几杯,平时方好多加求教。虽然琅琊王今天病重不在,但世子代为参加宴会,你亦当多敬你这位世叔”。
太子司马衷便起身,似呓语般地拜道:“儿臣遵命”,便起身敬酒。
趁着这个当口,末席中的曹奂小声对旁边的刘瑾说:“令郎下山到我府上已有月余,估计不日你就能看到他了。”
刘瑾答道:“先前只看到书信说要下山,这都年底了也一直未见,原来先跑到你那去了,害我好等。”
曹奂又说道:“正好他师姑在我这小住,他听闻便先跑过来问候,故此多住了些日子。”
这刘瑾忽地扯住曹奂的衣袖说道:“之前说的南迁的事情你还打不打算向圣上提起啊?”
还未等曹奂答复,只听前方御座上武帝道:“陈留王,何事兴致如此之高啊?”
曹奂瞟了刘瑾一眼,起身拜道:“回陛下,今我大晋虽已收复天下,但连年兵乱,南方百姓流离,田地荒芜,我等对朝廷无甚功劳,坐食奉禄,于心不忍。臣与族人愿尽所能。让出部分封地,迁部分家中奴仆到南方开垦荒地。”
武帝又望了望刘瑾,“山阳公也是此意么?”
刘瑾拜道:“臣也有此意,望陛下恩准。”
武帝略为沉吟,一旁山涛便拜道:“启奏陛下,我朝受祚于魏,故许以恩荣,准陈留王都于邺,在邺城可用天子仪仗。今九州初定即削封地、迁奴仆,此大不妥。”
武帝听了接道:“爱卿所言甚合朕心,削陈留王封地迁其人丁确实不合时宜,但山阳公所请言辞恳切,也颇合道理。朕便准山阳公所请,只迁山阳国三百户至荆州夏口。那里常年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望卿勤加垦植,助朕安定居民。”
言罢,看见正与太子对饮的王戎,便道:“如今年青一辈子弟已经长大,应该给他们锻炼的机会。昔年我曾征召王衍为幽州刺史,但他托故未去就职,士族王公子弟不愿就朝廷征辟,这样不好。山涛、张华,你二人身负选官考察和宫中谋划之责,就从这王家再选一人赴边疆军营效命;今山阳公既愿为国效力,便也从山阳国选一人同去。拟好名单后呈给朕看。”
山、张二人于是跪拜领旨。
宴后,武帝在偏殿留汝南王司马亮问话,“今日琅琊王因故未到,皇叔可知否?”
司马亮坐答道:“琅琊王病重月余,故由世子司马觐代为朝见。”
武帝又问道:“骠骑将军孙秀今日未到又是何故?”
这汝南王缓缓起身施礼,呆立良久,只答了句“臣不知”。
武帝未改颜色,只是说道:“灭吴之前,孙秀作为吴国宗亲率众归降于晋,朕故加其为骠骑将军,又将姨妹嫁予他以示恩宠。他虽是吴国宗亲,亦是我朝宗亲,皇叔身为宗师掌管宗室,不可不知。”
司马亮忙喏喏地点头称是。武帝又道:“今日宴会孤与百官庆贺伐吴功成,他身为故吴宗亲怀念故国,其情可嘉;但作为我大晋宗室,朝廷重大典仪无故不到,甚至连请假都免了,据此则应受罚。来人!传旨,赐孙秀万钱以表其思念故国,并削其骠骑将军,贬为伏波将军以罚其不遵礼制,但开府仪同三司如故。”说完瞄了眼司马亮,继续道:“琅琊王病重,皇叔身为宗师,明日可否陪朕同去琅琊王府看望?”
司马亮连忙拜道:“臣愿随陛下前往。”
待汝南王司马亮退下,内侍上前俯身在皇帝身旁低声耳语几句,武帝听罢略思了半刻,命人道:“传王恺晋见。”
不一刻,殿外徐徐走入一人,只见他身长七尺,细眉弯眼,唇下挂着几撇细须,见着武帝倒身下拜。皇帝命他起身,“今日宴后天色已晚,小舅何事这么急着要见朕?”
王恺稍稍走近几步,轻声说道:“前几日臣进献的几个吴地女子陛下可满意否?”
武帝手捋胡须微微笑道:“小舅不说我倒忘了,吴地女子的确与蜀魏二地女子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王恺面露得色,又说道:“臣这次又从吴地得一宝物敬献,请陛下过目。”言罢从袖中取出一盒交给近侍。
皇帝启开盒子一看,原来是一件珊瑚手串,上面另还系穿着青黄绿三色琉璃珠子各一颗,更难得的是这琉璃成色远比中原所出要通透纯净许多,武帝在手中把玩一阵方才问道:“此物甚是稀奇,不似中原之物,若说琉璃出自西域,但珊瑚非海中莫能有。”
王恺笑答道:“禀陛下,此物为臣在吴宫所得,珊瑚、琉璃据说皆出自南海,所以才有了这件稀罕宝物。”
皇帝盯着手串,淡然对王恺道:“吴宫的宝物难倒还没有北运么?”
王恺忙说道:“虽然建邺的皇宫内库宝物和宫人都已被清理在册,但还有一些隐秘的库房尚没来得及发掘,且吴有三都,吴县和武昌两地亦有行宫还未清点。”
武帝听罢长身而坐,“既然这样,小舅就代朕好好查一查还有哪些府库和宫人还未被发现。”
王恺在下回道:“臣再请旨,吴宫中现下封存的宝物和宫人是否一并送到洛阳?”
武帝犹豫一阵,“财货理应押解回京充入国库,至于故吴的宫人,前次蜀国宫伎送来洛阳后,被几个朝臣好一顿议论,卿先替我在吴宫好生安顿,待日后再议,所需费用就先由扬州地方上支出。”
王恺又拜道:“臣领旨,只是还有一事要请示圣上。”
武帝有些不耐烦,甩了下袍袖道:“小舅请讲。”
王恺于是道:“臣在江左为陛下搜寻这些宝物和宫人常受到振威将军王戎的横加干预,他以稳定扬州、荆州等故吴地为由,诬臣在此劫掠,常派兵拦截臣的手下。不止于此,被借到他手下伐吴的城阳太守石崇还经常在水路上盘查、扣留臣的船只,故此请陛下惩处这两人为臣做主。”
皇帝默默地看了王恺一阵,说道:“此事朕已知之,只是他二人都是灭吴功臣,在吴地又多受当地遗民赞誉,因此实难遂舅父心愿。这样吧,朕就进王戎为安丰县侯,封石崇为安阳乡侯,朕会让传旨官对他们多加劝诫,小舅以为这样可好啊?”
王恺无奈,只好拜谢。武帝于是拂了拂衣袖让他退下。
次日,皇帝御驾前往琅琊王府,汝南王司马亮亦跟随左右。到得府门,除了病重的司马伷外全府上下宗亲都在门前跪接。
武帝看了看世子司马觐问道:“皇叔现下可安好?”
司马觐答道:“父王近月一直久病卧床,未能出迎,望陛下恕罪。”
武帝点了点头,扶司马觐起身。进入内堂,琅琊王见皇帝进来,急欲起身行礼,被武帝扶住,“皇叔不必拘礼,好生养病才是”。
随即又让医官诊脉,医官报曰年老疾重,武帝正待言语,只见门口有一小童嬉笑跑过。家人正欲阻止,武帝却摆手,看了看司马觐,问道:“这可是睿儿,今年几岁了?”
司马觐默然不语,反倒是夫人夏侯氏抢着答到:“禀陛下,正是睿儿,今年已经五岁了。”
武帝回头大有深意地看了汝南王司马亮一眼,“宗室又添新丁,皇叔身为宗师,可别忘了让有司记录在案,切勿疏漏。”
司马亮慌忙拜道:“臣定恪尽职守,必不致有所疏失。”
武帝听了也没再看他,转身问琅琊王妃:“昨日宴会,朕看到归命侯孙皓,心下想到令弟诸葛靓。当年你父诸葛诞反出魏国降于东吴。后虽为胡奋所杀,但如今已世易时移,魏吴皆不存于世,令弟与我自小一同长大,颇有才气,不知可否放下旧怨为国效力啊?”
琅琊王妃忙拜道,“陛下,舍弟乃一庸人,并无什么才德。臣妾已许久未见其人,如何知其意愿。”
武帝接道:“可是朕听闻诸葛靓一直躲在你这当姐姐的家里,不知传言属实否?”
司马亮和司马觐这才知道武帝亲自要来府上的目的,都呆呆地看着这位中年帝王。
诸葛氏听闻则惊道:“陛下万勿听信旁人妄言。”
武帝不再理会,径自起身来到后院,只见一人影闪过,就笑道,“仲思还要躲到什么时候,躲在茅厕就能瞒过朕的眼睛?你我自小相识,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交情吗?”
不多时,只见诸葛靓缓缓从茅厕中走出,跪着哭泣道:“我无法做到把漆涂在身上,把脸皮撕下来,又见到圣上您,实在羞愧难当。”
武帝说道:“很多事情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何必耿耿于怀。寡人征辟你入朝为官,居于侍中之职可好?”言罢便俯身相搀。
诸葛靓却长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言道:“我本罪臣之子,又曾对抗文帝,叛降吴国,况又有亡国之恨,贫贱之人不值得陛下如此礼遇!”
武帝无奈,只得作罢,摆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