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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回门之后,顾北铮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连督军府都甚少回。
沈涵初终于不用与顾北铮斗智斗勇,乐得轻松,夜里逐渐能睡个好觉。
公署大楼,几名哨兵持枪而站。杨魏轩从顾北铮的办公楼里出来,满脸愁容得道:“少帅怎么好好的,要请什么西洋画师来作画,我一个舞刀弄枪的人,哪里认识什么西洋画师?”
底下一位孙副官在一旁道:“杨主任别急,咱们不认识,这公署大楼总有人认识,这事儿,找找那教育司帮忙,不就解决了吗?”
杨魏轩一拍脑袋,道:“可不是么!”
杨魏轩当即去找了良弘儒,督军府的事情,良弘儒自然万分上心,次日便带了宁华大学一名外籍美术教授到了公署大楼。
一段时日后,顾北铮站在公署大楼的落地窗前,看着两幅刚完成的西洋画,很是满意。画上的女子,是他初识时的沈涵初:金柳河畔,她顾盼回眸,一双碧清的妙目,令他惊鸿一瞥;古钟楼下,她抱书而立,青丝飞扬,袅袅身姿清丽绝俗……
六年前在法国的一幕幕涌现眼前,当年的潋滟水光,顾北铮不由得心驰神往。
这段时日他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就是为能抽出空来去法国度蜜月。到时候带她故地重游,再将这两幅画呈在她面前,她也会惊叹于他们的缘分吧。
就算她铁石心肠,也终会对他打开心扉的。
顾北铮望着油画,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心思已飘得老远。
南方的冬天,常常阴雨连绵,积雪在雨水中化开,夜里又结成冰霜,愈发阴冷难耐。
这日是阴雨过后难得的艳阳天,督军府里,雨雪洗礼后的松柏在暖洋洋的金光下,更是苍翠了。府中二楼有处大阳台,周围浇铸着罗马式的石栏杆,沿着栏杆,编着一圈木篱笆,木花槽里新换了花房精心培育的月季,淡黄的花蕊,粉中沁着殷红的花瓣儿,冬日里瞧着愈发娇艳。
阳台中央有一套白色的桌椅,上头遮着柄大阳伞,桌上摞着一叠书,沈涵初坐在阳伞下,呷了口茶,翻看着手中的书籍。
“今儿阳光虽好,可也要小心冻着。”
沈涵初扭头一看,顾北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宽大的身躯靠了过来,顾北铮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看你的手凉的。”
沈涵初微微一挣,道:“没事,我不冷。”
顾北铮坐到了她跟前,看着她身旁叠得高高的书,沈涵初见他盯着自己,不知怎地想起之前在小公馆的事儿,恐他又疑心自己在看楚劭南赠的书,便道:“这些书都是府里的书房的找来的,随意挑了些看看,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多藏书。”
“我这些书,不过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我这个人最怕的就是看书了……” 顾北铮乐道,“只是没想到,娶了位这么爱看书的夫人。”
“我……就是打发打发时间。”
她随口一说,顾北铮听了却有些愧疚,抚了抚她的手道:“这段日子我实在是忙,新婚燕尔,冷落你了。”
“我知道……公事要紧。”沈涵初说着将手中的书一合,顺势躲开了他的手,将书放在了圆桌上。
顾北铮瞥见她方才看的书,是一本《欧洲游记》,不由得会心一笑,道:“如今宁阳冷得很,等我这几日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们正好可以离开宁阳一段日子去度蜜月。”
沈涵初一听,本能地有些抗拒,却不敢表现出来,只道:“你公务这样繁忙,能脱得开身吗?而且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今儿忠叔还来问,今年除夕要怎么操办呢?”
“我这些日子这么忙,就是为了日后能抽开身。府中刚大办过婚礼,除夕一切从简办就是,倒是我们,正好趁此好好度个蜜月……”顾北铮拿过那本欧洲游记,笑道,“到时候……欧洲诸国,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顾北铮满是憧憬,沈涵初却听得一颗心慌乱了起来,若真是去度蜜月了,异国他乡与他朝夕相对,她真不知该如何招架。
“我们第一站就去法国吧,浪漫的国都,最适合新婚夫妇,如今那里天气也温和,而且阔别多年,初儿你也一定想回去看看母校吧,我也想回去看看曾经上学的地方……”
“哦?督军也在法国念过书?”
“我在那里的陆军军校学过一段时间,只是时间不长,后来就被我哥哥送到英国去了……其实,其实那时在法国……”顾北铮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口噗通噗通,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还是竭力忍住,他要将惊喜留在将来,他要带她回到那金柳河畔,在绿水斜阳下说出这段奇缘。
沈涵初看着他,准备听他继续说下去,顾北铮还是竭力忍了下来,只笑了笑。
这日他在督军府中待了许久,直到晚饭时分,忠叔来问是否在府里用饭,顾北铮也点了头。
这段时日他难得在府里用饭,忠叔自然伺候得格外用心,亲自到长桌上布菜。
督府餐厅,乐声悠扬,佳肴满桌,顾北铮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用餐时也十分健谈,正在说在兴头上时,杨魏轩却走进餐厅,俯到他身边道:“少帅,有急电。”
顾北铮皱了皱眉:“先搁着,我待会儿来处理。”
杨魏轩显然十分为难,道:“是……大总统的急电。”
顾北铮这一去就是许久,饭菜热了又热,仍不见顾北铮回来。
忠叔见状,知道他是无暇用餐了,便吩咐底下人都撤了,只吩咐厨房备着宵夜。
沈涵初去客厅坐着,一面看书,一面等他。等到了十点光景,想来他是不会回来了。她轻轻松了口气,准备上楼睡觉。
门外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顾北铮披着军大氅一路往厅内走。见她还在,朝她笑了笑,却笑得十分疲惫。
原是唐国钦组建的安国军从广安一路北上,来势汹汹,已逼近侠虎关。侠虎关毗邻金、宁两州,乃南北间的要塞,冯世年担心侠虎关的守将招架不住,金州督军虽归顺冯世年,但非冯家嫡系,混战年间这些老狐狸临阵倒戈是常有的事儿,冯世年不放心,便调令了顾北铮前去坐镇。
军队明日就要开拔,顾北铮在书房里开会,侍从官们进进出出,替他收拾行装。
到了半夜,参会的人逐渐散去,忙乱的督府才安静下来,忠叔捧了宵夜递到沈涵初面前,道:“少奶奶,少爷一忙起来总是不吃东西,少奶奶你送去,他一定会吃的。”
沈涵初望着长廊另一端的书房,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食盒。
推门而入时,顾北铮正对着一张军事地图在灯下研读,见她来了,略有诧异,道:“初儿,你怎么还没睡?”
“我……”她走到书桌前,将食盒放了上去,轻声道,“我来给你送宵夜。”
顾北铮心中一暖,道:“这些事儿让忠叔做就行,夜里这么凉,还要你来回跑。”
“都是忠叔准备的,我不过替他做监工,要监督着你吃下去。”
她这话说的一本正经,顾北铮听来却是有几分俏皮话的模样,不由地爽声一笑,道:“好,我一定吃。”说着便打开食盒,那鸡丝小面的香气扑鼻而来。
顾北铮忙时便忘了饿,此刻闻到香味倒也真饿了,就着面吃了好几碗。
沈涵初见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收拾了食盒正要走,顾北铮却拉住她道:“初儿,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么?”
沈涵初见他满脸恳切,只好点了点头。
书房里的壁炉烧着松木,顾北铮忙着处理案头一沓沓的文件,沈涵初坐一旁的沙发上,靠着一只绣枕看书。夜已深,壁炉里的暖光阵阵袭来,四周静得只有纸笔翻动的声音,她渐渐倦意朦胧,眼皮一下一下地往下掉。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睁眼时,顾北铮正坐在她对面,正看着她。
沈涵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墙上的钟,迷迷糊糊地道:“都这么晚了……你忙完了?”
顾北铮点点头,坐到了她身旁,满脸遗憾地道:“初儿,对不起。”
“怎么了?”
“明日我就要开拔去金州了,我们的蜜月之旅,只能推迟了。”
沈涵初闻言,心里确是一松,微微笑道:“没关系,军务为重。”
他牵过她的手,有些怅然地道:“大总统知道你我新婚燕尔,令我出征有些不近人情,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去……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带你去法国。”
顾北铮心里也知,时局变幻莫测,此次计划许久都未成行,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不去法国也不要紧,等开春了,宁州也有的是好景致。”
顾北铮看着她淡然的模样,觉得十分失落,道:“也不知道为何,你的通情达理让我有些失望,我倒是希望你会与我撒娇置个气。”
沈涵初心里紧张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岔开话题道:“你这次要去多久?”
“打仗的事可说不准,不将这些逆党歼灭,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兴许一个月,兴许更久。”
她听得心中猛然一颤,唐国钦也好,革命军也罢,在她曾经的世界里的,是先驱,是英雄,是所有热血青年的信仰;突然之间,她站在了过往的对立面,曾经的英雄,变成她所谓丈夫口中的逆党,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她想起车辕门刑场一颗颗鲜红的头颅,而不久后的侠虎关,又会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杀戮!
一阵轻颤涌遍全身,眼前的人让又她害怕起来,她很想逃离。
她目光落到屋角搁着的几只皮箱,想必是他的行装,便借机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走到那皮箱边,岔开话题问道:“箱子都整理好了吗?要用的物什可都带够了?”
她说着,便借机走到皮箱前,打开箱子盖,细细地检查了起来,其实她明知道,这些行李,他的侍从官都已经过好几道的检查,还能有什么遗漏。
还未等他回答,她又继续道:“要不要带些药品过去,虽然有军医,但战时就怕短缺,总是多备着些好。”
顾北铮斜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她。
丈夫要远行,他的妻子为他收拾行装,一面絮絮叨叨地嘱咐,他心里涌上一阵暖意。
顾北铮心中动然,也走了过去,俯身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
沈涵初手中动作微顿,忽然不作声了。
顾北铮笑着扶过她双肩,凝望着她的脸;她尖尖的脸颊隐在那蜜合色的毛领里,在灯光的映照下,剔透的皮肤像玉一样润泽。
“初儿,我舍不得你……”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似水了起来。
缠绵的细吻落下,辗转在她唇间,他的呼吸逐渐浊重,发烫的吻一路游走到她耳畔,似哀求般急切地道:“今天晚上,不要再拒绝我了好么……”
他亲密的举动令沈涵初又惊又怕,浑身不由得颤栗起来,事到如今,她还能再抗拒多久?她努力扮演着他妻子的角色,可每次当他要真正靠近时,她却感到那般难以忍受,她甚至于无法忍受他叫她初儿,每一次他这样叫,她心里便如被鞭笞般抽痛,因为那曾是楚劭南对她专属的爱称。
“督军,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顾北铮望着怀里的她,用掌心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对我,还说什么求不求的,初儿,你明知道,就算你要天上的月牙儿,我也会搭了天梯为你掐下来。”
“我不用天上的月牙儿……”沈涵初捏了捏拳头,心中五味陈杂,身子有些发抖。
她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道:“我只求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初儿。”
顾北铮忽然僵立在那里。
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道:“督军明天要开拔,还是早点歇息吧,房间留给你了……
我先去客房睡了。”
夜色浓稠如墨砚,夜已深,人未眠。
书房中,顾北铮看着那两幅西洋画发怔。
就在不久前,他还满心欢喜地将它们包裹好,准备一并带去法国。
他看上画上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给自己筑起了厚厚的防御墙,不让任何人闯开。和这比起来,他与她法国的一点奇缘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他费的这些心思,又有何用?
一种无力的怒气涌上心头。
只听一阵阵哐当声,书桌上的物件都被砸到了地上。
破碎的杯盏,茶水溢出,淌到西洋画上,颜料逐渐化开,画便也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