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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劭南面色灰败,整个人忽然黯淡了下去,茫然地站在了那里。那雨水几乎要打得他摇摇欲坠,这样一种嘈杂声中,他却仿佛置入于另一个安静的世界,静得他能听到自己心脉跳动的声音,“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口炸裂了,一种锥心刺骨地疼痛蔓延开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只记得还未到楚宅,便倒头一栽。冬日里,他淋了那样久的雨,又受了这样一重打击,伤心欲绝,当天夜里就发起了烧,迷迷糊糊地以为只是做了场噩梦,可心底又清楚这不是梦,于是便任由意志涣散,不愿醒来。医生来打了针,灌了药,他仍昏迷不醒。楚氏夫妇在一旁日夜守着,操碎了心。
可是发烧不过是一场发烧,不是什么致命的病症,他还是不情愿地好起来了。他清醒后非常地不知所措,像一个被冤枉判了刑的人,满腹的委屈与痛苦,满心的不甘与绝望。
他就这样躲在屋子里,什么也不想做,谁也不愿见,终日坐在那里发愣。然而这样,更使他有了无限的时间沉溺在这种痛苦中。他回忆起与她过往的点点滴滴,他后悔还有太多的话还没对她说,太多的事情还没为她做,后悔当初没有对她更好,后悔自己在种种事情上的粗心,后悔与她分开的每一分钟!后悔就这样失去她,再也没了爱她的资格了!
他开始陷入无限的悔恨中,想起他们从相爱至今,总是反反复复的离别与相聚,一次次地让她担忧,是他做得不够好;他现在多想冲回去告诉她,假使再给她一个机会,他什么都愿意为她改!什么都愿意为她牺牲!
他这样想着,心里徒然又生出一种希望,如果他改,一切都为她改,她是否就会回到他身边——定是会的,他们是有感情基础的,只不过稍微出了些裂痕,被顾北铮钻了空子。他忽然振作了起来,想冲出门再去找她,挽回她!可她那晚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又冒了出来,他胆怯地退了回去。就这样在百般纠结中反反复复,他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去找她了。如果能挽回她,他的自尊与骄傲算什么,他都可以不要了。
再去的时候是个星夜,没有云也没有雨,这一次他平静了许多,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轻敲了几声门。
门自然没有打开,可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初儿……”他温柔地唤了一声,“我是劭南啊……”
两人隔着一扇门,寂静无声。
楚劭南索性靠着门坐了下来,开始絮絮地说话:
“初儿,若我们那时已经结婚了,现在过的会是怎么样的日子呢?你和我买钻戒的时候,说要与我过日子,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暖得全是憧憬。”
“对了,你之前说,我那院子里不是松就是竹,太清冷些,要种些花儿才好。还记得我们一起种花苗时的样子吗?那时我弄得满脸是土,你还笑我是大花猫……初儿,这几日院里的茶花开了,开得那样好……花开了,可你在哪里?我多希望,多希望你能看一眼,看一眼我们的花儿……”
“你曾经说过,想过我父亲母亲那般安稳的日子,你若真喜欢,我们现在就可以回湘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若腻了,我们就回宁阳。我愿意陪你,过一切你想过的生活……”
他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一些家长里短,说着他和她的过去与未来,他的声音如湖水般温柔又平静,仿佛永远不会累似的,一直这样说下去。
可那扇门,也仿佛永远不会打开了。
几个小时了,他终于不出声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了下来,唯有那些年的回忆在寂寂地流淌,他哽咽了一声,忽然道:“初儿,我爱你!”
“我还能有机会再爱你吗?”他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沈涵初瘫坐在门后的墙边,一字一语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只隔了一扇门,却比万水千山还遥远。无缘了,再怎么样也是徒劳了!她的眼泪仿佛要流干了,这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心口痛得要窒息般。她无力地捂住耳朵,再也无法听下去。她把头埋在臂膀里,泪水绷在脸上,干了,绷得她发疼。
忽然间,她彻悟般地抬起头——她要告诉他,她爱他,深爱他,只爱他!她以前只想着要救他,只觉得他能活着是最紧要的!可不曾料到原来分离竟会这般地痛,这般地撕心裂肺。如果要受这种折磨,要使彼此都生不如死,那她的牺牲,还有什么意思!如果往后漫漫的几十年,她无法与他在一起,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顾北铮要杀就杀好了,她就陪他一起坐牢,陪他一起死!
她这样想着,心跳得飞快,仿佛要从胸口扑出来似的。她霍然起身,一把拉开了门,叫道:“劭南!”
门前空荡荡的,只余了几束清冷的月光。
他已经走了。
她痴痴地站在那里,像灵魂出窍了般。一阵冷风吹来,吹得她清醒了几分。她往黑暗里看去,看到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萧条的,瑟缩的。
她终于恢复了理智,喃喃道:“再见……劭南。”
那夜之后,沈涵初也病了。
顾北铮请了博慈医院的大夫来给她外诊。那大夫说是因为受了寒没痊愈,又神思忧虑,体弱气虚,需要好好调养些时日。
大夫走后,几个侍从在楼下煎药。顾北铮坐在她床边,问道:“他来找你了?”
沈涵初心中一震,道:“你监视我?”
他冷笑了一声,道:“我刚放了他,你就病倒了,这再明显不过了。怎么,你不让我说,自己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她扭过头去,脸色苍白,并不说话。
顾北铮站了起来,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绿影重重的梅花,讽笑道:“其实告诉他也无妨,我倒是很好奇,他一个大男人,知道了自己的命是心爱的女人牺牲了自己救回来,还愿苟活着,哼,到底是有多窝囊。”
“你……”她咬着嘴唇,忿忿地看着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心悸,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顾北铮见状,顿时后悔起来,一手将她揽在了肩头,她伸手去推他,他却抱得更紧,一面喃喃道:“我……我不是有意拿话激你,我只不过是想你能给我些好脸色。”
她挣脱不开,只将头一仰,眼睛却干涩地再也流不出眼泪,只缓缓道:“我什么都没说,也不会再见他了。”
顾北铮沉默了一会儿,才放开她,揽住她的双肩柔声道:“你住在这儿实在是不方便,你又不懂得照顾自己。我在武和路上给你置办了一栋公馆,明日你就搬过去住吧。”
她继续住在这里,与楚劭南在同一条街上,实在让他感到不安,他虽料定她不敢毁约,可一切有变数的事情,他都不允许发生。
沈涵初已心如死灰,对一切都抱着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只点点头:“你做主吧。”
顾北铮没料到她会这样爽快地答应,心里很是高兴。他抓起她有些发烫的手,轻轻吻了一下,道:“我已经完成了你的条件,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好吗?”
她蹙了蹙眉,不耐地道:“我会履行我的义务的,半月之后,我们就结婚。”
顾北铮嘴角掠过一丝苦笑,目光却逐渐深情了起来。他拾起她的手,轻吻了一下,将她的手捂到他心口,缓缓地道:“把你的心交给我!”
沈涵初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满脸皆是茫然。
楚宅内,楚劭南只将在自己锁在房间,任他母亲怎么敲都不开门。
楚太太跟着唉声叹气,日日只将吃食放在门外的,默默离开。
房间的书架上,搁着一只皮箱里,里面装满了他和沈涵初相识至今写的信,每一封都完好地保存在那里。
昏昏沉沉的日子里,他仿佛终于寻到了有可做的事情,将那皮箱取了下来,抽出一封封信笺来,只是常常还未读信,就已经泪湿眼眶。
有时他心头会涌上一阵愤恨,拾起一把剪子,将那信都铰碎了。可到了次日,他又会用玻璃纸,一片片地粘了回去。
有时他茫然环顾屋内的一切,会想起就在不久前,他和她还围坐在这里,仿佛寻常夫妻般,她织衣,他看书……他以为一生都能和她相守下去,可是没想到,感情的世界里,天翻地覆不过一瞬间的事!
他不敢相信,可她的决绝又不得不让他相信。
就这般浑浑噩噩的,日子仿佛过了一天又一天,等他走出楚家宅门时,只觉得满目的萧索。
已经是冬天了。
他沿着宁江一路走着,却下意识般地,走到街尾那栋清水砖小楼前。院子的木门敞开着,他心中一震,直愣愣地往里走去。
他走到一半,却见里面走出一个老妈子,端了一脸盆的水往外一泼,门前的水门汀地被泼得湿漉漉,他这才止住了脚步。
那老妈子见来了个生人,倒是一怔,问:“先生,你找谁呀?”
楚劭南看了看她,仿佛很疑惑似的,问道:“初儿呢?”
老妈子又道:“谁?”
“初儿,初儿去哪儿了?”他问得有些发急。
那老妈子虽然听不懂他在问什么,想来总是打听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便道:“你是问原先住在这儿的那位小姐吧?”
他点了点头。
老妈子立刻笑逐颜开,道:“她早搬走了,听说是要结婚去了,那小姐可真是好福气,她那未婚夫阔得很,给了我不少赏钱呢;好像还是个大官,那天来了好些丫鬟婆子,还有好多兵在门口守着呢!”
“结婚去了……”楚劭南满目空洞,喃喃自语。
是啊,她要结婚了,和另一个男人!
他有些恍惚,一步一脚地往里走,那水门汀踩着竟然有些发软,其实是他的腿在打颤。他径直走进屋里,惶惶然地看了一圈,又要往楼上去。那老妈子见他虽是一表人才,但言语间却有些痴痴傻傻的,到底是不放心,只跟在他身后道:“先生,你是想租房子吗?”
他并不说话,顾自往楼上走去,到了她曾经住过的房间。这房间里关于她的一切痕迹都没有了,他伸手抚过那些空置的家具,脑中闪过她与他的点点滴滴 ,心口便又抽痛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真傻,他如今在这里吊唁的,不过是份死去的感情,他的伤心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丝毫不在乎他了。
他心灰意冷,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被一样东西抓住了眼球。
那空荡荡的床铺上,摆着一件棕灰色的毛衣,叠得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他认得这件毛衣,他出事之前,她说要给他打一件毛衣。那段日子,她的手提袋里老装着几团鼓鼓的绒线,时时刻刻都手不停挥,她说要在冬至前给他穿上。
那个时候,她还那样爱他!
他的胸口涌起一阵阵激荡,她将它留下来做什么?她知道他会来,给他的一份纪念?亦或只是想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抛舍掉……无论是什么原因,他已经乱了心神,只觉得心口像被打了一拳,眼睛一阵阵的酸涩。
那老妈子在门边站着,又连问了几句:“先生,你看好了吗?你是要租房子吗?”
楚劭南揉了下双眼,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方道:“与你家太太说一声,我想把这房子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