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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公馆前的阶梯,罗美洵穿着一身娇粉色的洋装款款而下。
只见她雪白的脖子上绕着一圈紫宝石的项链,下身的百褶洋裙,褶子里衬着同那紫宝石一色的里子,层层叠叠一直覆到脚踝,一双织金云丝的高跟鞋,只能隐隐见到鞋尖。头上戴着宽边帽,上箍着一圈儿绿丝辫,缀粉白色的玫瑰绸花,垂下的面纱短短的,只遮住半张脸,鲜艳的红唇尽显妩媚。
一辆汽车早停在了罗公馆面前,杨魏轩从车里下来,恭恭敬敬地迎上去:“罗小姐。”
汽车后面跟着的亲兵卫队,整齐笔挺地列成两排。罗美洵见了这阵势,先是有一种飘然的感觉,再往汽车里看了看,见顾北铮没有亲自来接,又有些失望。
杨魏轩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道:“罗小姐,少帅他先去枫露餐厅等着您了,专程派了属下来接罗小姐。”
罗美洵这才笑了笑,道句:“有劳杨副官了。”
她说着进了汽车,杨魏轩关了车门,便指挥着汽车开动。罗美洵只听耳边传来卫兵整齐的步伐声,不由得向窗外看了看,两边的街景快速地倒退着,一路的行人投来敬畏的目光。她心头忽然喜悦起来,俨然有了一种督军夫人的错觉。
公署大楼本就在武和路上,顾北铮从公署大楼出来,也懒得辗转去罗公馆去接罗美洵,只派了杨魏轩前去,自己先行去了枫露餐厅。
其实那日罗美洵提议来枫露餐厅吃饭时,他内心有些抗拒。就在这里,他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拒绝,可这里偏偏又是与她有关联的地方,他止不住地想来。
他换了身便装,也未带卫戍,独自一人,只像个最普通的客人般进了餐厅。仿佛是来做一番的凭吊的。他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一个西崽彬彬有礼地过来为他点餐,他要了杯咖啡。
餐馆里放着异域风情的音乐,是巴赫的圆舞曲。他心中悒悒,无意间一抬头眼,目光被一个侧影紧紧攫取住。
是她!
她就静静坐在窗边,与他仅隔了几张桌子远。依然一袭清丽的白纱裙,犹一株空谷幽兰。落地长窗外挂着一枚橘艳的夕阳,她整个人笼罩在这落日的余晖中,如梦似幻般。
顾北铮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响,仿佛不相信似地用力眨了眨眼,她依旧坐在那里,低头在看一本书,并不是幻觉!
顾北铮呼吸骤紧,周遭没了任何声音。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有多久?两个月,又兴许是更久。他那样刻意地想忘掉她,却不想越是刻意,便越是在意。
桌上的玻璃瓶插着一枝白玫瑰,在她尖尖的脸庞上投下一点阴影,她翻了一页书,眼皮一撩,那长长的睫毛在空气里一划,歇落在秀丽的面颊上,却如蝶翅般在他脑中荡起一圈圈涟漪,荡起的是那日法国黄昏的水光涟漪。
他心头一阵激荡,竟有些颤抖起来,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际的金色的云彩变成了霞光,又黯成了绛色,等透出一点黑意来,餐厅的一片水晶灯,骤然亮起。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满足,如果能这样天长地久地看着她,该多好!天长地久是多久?他不知道,而他此刻,不过只能偷得她的短暂时光。她之前那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这使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可如今,他却觉得,若真能得到她,他的骄傲不值一提。
面前的一杯咖啡已凉了下来,顾北铮只见她突然合上书本站起身来,拎着手提袋往餐厅外走去。她的背影快消失时,顾北铮脑中便一片空白,也忙站起了身,不知不觉跟了出去。
街心一带的霓虹灯管子都亮了起来,照映着两旁的梧桐树,满地影影绰绰的光影。他在这光与影中跟着她,有些恍惚起来。路上全是行色匆匆的人,一辆辆黄包车来来往往地穿梭,偶尔也飘来几声汽车揿喇叭声。他见她上了一辆黄包车,便也拦了一辆,在她车后远远地跟着。那黄包车也不知拉了多久,只觉得两旁的房子铺子越来越稀疏,路也越走越窄。
他觉得自己很是荒唐,离开了那热闹的街心,他这样的身份,未带一个卫戍,独自一人到了这偏僻的地方。纵然他穿着便装,纵然他身手不凡,可如果真有处心积虑的人要对他不利,怕也是难以招架。可此时此刻,他偏偏就是理智不起来。
她的黄包车在一家破落的工厂前停下,她付了车钱后,便往里走。陆陆续续地有成群结队的工人走进去。工厂的门墙上,钉着一块暗黄纹理的木牌,写着“工人夜校”几个字。
工厂外种着片小树林,碧青的叶子在幕色里显得黑黢黢的,顾北铮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睛向工厂里望去。
他知道她在宁华大学授课,没想到还给工人上夜课,倒真是个富有精力的女人。想到这里,他便笑了笑。
天已经完全暗了,树影婆娑,外面已经没了其他人,万籁俱寂,只余了他和头顶的一弯明月。夜幕刚降临时的晚风是这样的醉人,吹得他有些飘虚虚的,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然而他知道,她就在里面,满心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又往那工厂里望了望,玻璃窗里晕出昏黄的灯光,那一抹纤细的身影,想必是她。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她能引起他这不可理喻的狂热。在他结交过的女人中,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媚的,更不是门当户对的,可偏偏是最忘不掉的!
天际的明月,散着象牙白的光,照着所有的一切透明而又美好。顾北铮倚在那树干上,望着玻璃上她映出的身影,忽然笑了起来。就在此刻,他放弃了内心的抵抗,既然他无法忘了她,那无论如何,他都要得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