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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钟当当作响,红木桌上摆着本暗蓝封面的古诗集,婉筠坐在桌边,时不时地看看院门,已近黄昏,照着以往,沈涵初这个时候该来找她说话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到皮鞋哒哒声,婉筠赶紧拿诗集,琅琅地读起来:“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凤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沈涵初款款走进来,笑道:“婉筠小姐真是好兴致,远远就听到你在读古诗。”
婉筠笑齿轻启:“是啊,不比你们上过新学堂的,我也只能读读这些旧诗文。”
沈涵初一看,是《凤头钗》,她虽国文一般,但陆游与唐琬的故事还是知道的,不由得叹道:“陆游真是糊涂,竟屈服于封建礼教,放弃了至爱的妻子,以至于日后,一生长恨。”
婉筠轻轻放下手中的诗集,道:“陆游是个至孝的人,就是对唐琬再难割舍,也不愿违逆母亲。如果我是唐琬,也不忍让他为了自己,背弃父母宗族。”
沈涵初偏头想了想,道:“违逆母亲又何妨,既然是一生的至爱,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放手呢?”
婉筠微微挑了挑双眉,道:“沈小姐,虽然现在是民国了,提倡婚姻自由。但我想,有些道理是亘古不变的,就比如这男女的婚姻,还是得到双方父母的祝福为好。否则,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想如果陆游当初若强行将唐琬留在身边,与陆母天天唇枪舌剑,家庭不和睦,家也就不像个家了,对陆游这种至孝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痛苦;他与唐琬的感情也迟早会在这种痛苦中耗尽。”
沈涵初觉得婉筠今天对她说话的语气,带了刺般,有些纳闷。她不想将气氛搞僵,便笑了笑道:“也对。”
婉筠心中微喜,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慢慢翻着那泛黄的纸张,翻着翻着,目光又停留在另一首诗上,又念了起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婉筠念着念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涵初很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婉筠道:“你看这诗里的新娘子,和他丈夫从小玩在一块儿,亲密无间,新婚时还羞涩成这样,低头对着墙壁,任他丈夫千呼万唤也肯回头呢。”
沈涵初想着那诗中描写的景象,也觉得十分有趣,笑道:“做新娘子的,总是会害羞的。”
婉筠盯着那诗集,仿佛在遥想,柔声道:“不知我跟劭南成婚的那天,会不会也是这样……”
沈涵初心里一震,仿佛没听明白,“嗯?”了一声。
婉筠对着那诗集,依旧在遥想,自言自语道:“当初姑妈教我这首李白的《长干行》时,还打趣我和劭南,就像这诗里的男女,也是打小玩在一起,青梅竹马。以后呀,也要作一对像他们一样的恩爱夫妻。姑妈待我这样的好,我以后,一定会做个好儿媳,好好照顾劭南,孝顺姑妈。”
沈涵初看着婉筠的两片红唇一启一合,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木然地怔在那里。许久许久,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是婉筠,她倚在桌上凑到她面前,关心地问道:“沈小姐,沈小姐,你怎么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双手紧紧拽着衣裙,眼里尽是空洞。过了半晌,才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和劭南……楚太太……”
婉筠笑道:“对了,沈小姐还不知道吧,我和劭南,是打小就订了娃娃亲的。姑妈说今年就要把婚事办了……”她说着,望了望碧蓝的天,好似在回忆的样子,“现在想来,小时候和劭南玩抬花轿的游戏,好像昨天发生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真要嫁给他了,这日子啊,还真是飞一般。”
沈涵初看着婉筠,看着她脸上娴静幸福的笑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喉咙里一阵酸呛,却极力忍着,忍着,脸上扯出一朵诡异的笑容,道:“真是……恭喜你了。”声音也是诡异的。
婉筠已经坐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并没有看她,只是微垂下头,很害羞的模样,说:“我和沈小姐虽相识不久,但也算一见如故,到时候希望沈小姐赏脸,能来喝我们的喜酒。”
“好……好……”沈涵初说着,那声音细微极了,还带着一点颤音。她惶惶地站了起来道,“我还有些事,先回屋去了。”也不等婉筠回应,就直往院门走,她极力想表现地平常,却还是越走越快,简直像是仓皇而逃。
婉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舒了口气,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可终究觉得有几分凄然。
沈涵初跌跌撞撞地回到蕉雨轩,只觉得浑身瘫软,直僵僵地往床上一躺,也不哭,思绪像被抽去了一样,只是瞪大了干涩的眼睛看着白色的床幔,眼里尽是无边的空洞。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夜,浑身麻痛得一点知觉都没有,心也是麻木的,一直到了清晨,天泛白了,小轩窗里吹来清凉的风,她才略微有了知觉。
就在几天前,也是这么一个清晨,她在这屋子里欢乐地旋转着,为了什么?嗬,竟是为了一个自己为自己编织的谎言,巨大的谎言!
楚劭南居然有婚约,居然马上要结婚了,为何还要诱惑着她做了这样美好的一个梦!她以为自己将有一个她爱的也爱她的人,一个渴望已久温暖的家,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嗬,梦碎了,碎了的渣子刺得她鲜血淋淋,究竟是他可恨还是自己天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