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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跟着朱晓一路往城外走,出了城又行十里左右,月上中天,三人才至一座小山丘下。此处像个避暑之地,山丘不高也不广,山下傍着条河,似乎便是这条河将荣城从中一分为二,遥遥顺水光看去,还能看见荣城临水一方尚亮灯的亭台楼阁。
上山一半朱晓便带沈清到了地方,沈清这才发现这地山腰周围圈了砖,像是专门划出了一块地,砍了树平了路,尽头还有一座生了野草孤零零的坟冢。
无需沈清去问这是谁,她甚至没有特别靠近,只在距离朱晓五步左右的位置,眼神于碑前扫过,果然看到了詹氏二字。
朱晓很自然地弯腰将碑边一根野草拔了再丢去一旁,她的指尖扫去一片落在碑上的叶,不见得有多悲伤,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道:“这里是我母亲的埋骨处。”
沈清嗯了声,目光从坟上移开,一时不知要看哪儿,便盯着远处荣城的灯火。
人死十年,魂魄早已不在,此处坐南朝北,也算个风水宝地,太阳日日从坟前过,詹芸焦的气息也早就消散,天地间除却几人尚与她流着同样的血之外,便再无任何关联了。
大约是看透生死这道关,沈清没多悲凉,想了半天才只能安慰一句:“她或许过得很好,我是说……她也许早投胎转世了。”
朱晓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哼了哼,不说信不信,但也算被安慰到了。
如若这世上的人真的有轮回转世之说,对于詹芸焦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你是仙人,必也知晓我母亲是京中人氏,我外祖父乃鸿胜将军,膝下二子一女,詹家男多女少,我母亲是自幼被骄纵惯养长大的。”朱晓道:“这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人,若留在京中听从母族安排婚事,现在可能还过得很舒畅。”
“事既过莫总提,多思伤心。”沈清说完,揪了根野草在指尖把弄。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毕沧,想看他听旁人提起已故亲人是何反应,却见毕沧两耳不闻,对上她的视线还能露出一笑来。
“过不去的,只要朱家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那这事在我心里便永远也过不去。”朱晓道:“当年我年幼,知之甚少,外祖父将死才将我传唤至身边,若非如此,我不能得知过往真相,也不会在外待了三年才归。”
鸿胜将军年迈,自知时日无多,只想在临死前见一眼自己的女儿,却没想到连人带信传了数月,最终等来的是朱晓,也是那时他才知道詹芸焦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老将军当即吐出一口血,昏迷数日后悠悠转醒,看着与詹芸焦有几分相似的脸庞,稀里糊涂地便将朱晓当成了詹芸焦的鬼魂。他满头满脸的沧桑与颓败,眼中含泪,颤抖着手指向朱晓道:“你为何便是死心眼,就是不听劝啊……”
“如若当年你听我一言,不要狠心跟去荣城,凭我与你二位兄长,又怎会护不了你呢?而今你却比我先到阴曹地府……这样也好,也好,你必是比我先见到了你娘。”
鸿胜将军后来的话越说越糊涂,身体终是没熬住,在朱晓到他身边的第十三日便死了。
他死之后只有小儿子赶到,大儿子尚在战场抗敌,根本无法送老将军一程。
朱晓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舅舅,她依稀记得母亲曾提过,但那也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后来詹芸焦再没对朱晓说过京城里的事,更不允许朱晓去问,每每问及都是沉默落泪。
她或许早就后悔了,只是后悔得晚了,最后那一年多病在了院子里,从未走出去过。
小舅对朱晓并不亲近,只瞥了她一眼随意问了几句,待处理完外祖父身后事后也回去练兵,朱晓本要回荣城,可又收到了大舅姗姗来迟的信。信里问的话多一些,对朱晓的关心也多一些,甚至派了人照看她,问她将来,像是在替他死去的妹妹尽责。
朱晓自幼没体会过几分亲情,对她情重的外祖父死了,大舅舅的关切成了朱晓那段时间迟迟没回荣城的羁绊。
那里是詹家老宅,里面有许多詹家的老人,他们偶尔与朱晓聊起詹芸焦,拼凑出一个与朱晓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女子,也是与荣城百姓口中所说的,完全不同的故事。
詹芸焦生在武将之家,一屋子粗人叫她对读书人天生多了几分喜爱,她没有烦忧的长大,虽有些骄纵,却也很天真,说是被京城求亲之人踏破门槛一点也不为过。这样一个掌上明珠第一次见到南方来的长衫公子,立刻便被吸引了。
荣城水土养人,朱天醇年轻时的确有几分俊俏,但若说满京男子皆不如却也夸张。朱天醇唯一讨巧的便是他是经商的,走南闯北见识广,随口编出的故事另加上自己的经历,轻易便引得詹芸焦向往。
詹芸焦对他动了心,也对京城外的天地动了心。
她知道一旦她留在京城听从父母安排成婚生子,便与京中其他闺阁里的大小姐并无不同,朱天醇却给她编织了一场足够她为之一搏的美梦。他说她会带她去行商之路上见过的山河,会带她去看海,去看沙漠,去看春风花尽山,秋来枫烧林。
他念了几首酸诗,送了几样京中人不稀罕可詹芸焦却从未见过的小玩意儿,便让詹芸焦铁了心要与他成亲。
詹家本不同意,满门将士,位高权重,家中唯一宠爱的小女儿怎能嫁与一介商户。更何况朱家经商无道,朝廷才除贪污受贿,他家也在行贿商户名单上挂着,虽排在末尾,但也不干净。
千劝万阻,詹芸焦就是认准了朱天醇,朱天醇甚至以退为进,写了封信与詹芸焦诀别。信中提到他离京之日,会路过的地方,那是他们第一次碰面的场所,留步将回忆封尘,便一别两宽。
詹芸焦见信哪能不心动,她当夜收拾了包袱,带着自己的物件追随朱天醇而来,二人私奔了。
朱家大哥年长,早已娶妻生子,此事对他影响尚不太大。可二哥才说了一门亲,家中却出了个与人私奔的妹妹,女方那边不放心,亲事作罢,偏那女子是詹家二哥偷偷喜欢了好几年的,这门亲就像跟着朱天醇来荣城的詹芸焦,追也追不回来了。
詹家成了京中的笑话,却不能不为自己的女儿打算。老将军从此便当做詹芸焦嫁去了荣城,还是动用了朝中的关系,将朱家从那行贿的名单上划去,指望他这份留情,能让朱天醇对自己的女儿多好上几分。
大约是世间男子皆薄幸,詹芸焦跟着朱天醇来荣城不过短短两年,便险些被朱天醇逼疯。
朱家度过一劫,朱天醇便暴露本性,他对詹芸焦越来越敷衍,越来越冷淡,曾在京中说要带她游山玩水的誓言一个未能实现,甚至夜里回来被詹芸焦发现他怀中有女子之物,身上也带着暧昧痕迹。
詹芸焦从未受过这般苦楚,哪能轻易放过?
她与朱天醇大吵大闹,闹得满府上下皆知,她说朱天醇骗了她,可她又不能真将这个骗了她的男人完全放下。
詹芸焦第一次动心,唯一一次出格的冲动,给她带来了接下来几年的无尽痛苦。
她与朱天醇吵闹后发现无用,也想过一走了之回到京城去找詹家。朱天醇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那几日对她很好,只说前头都是逢场作戏,这世上的商人皆要趟名利场,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否则便别谈利益。
他举例京中哪个世家子弟不是妻妾成群,而他可以保证不论在外如何,他也永不纳妾。
半个月,朱天醇终于将詹芸焦哄好,那段时间他好似很爱她,詹芸焦也怀了朱天醇的孩子。
十个月后朱晓出生,詹芸焦以为她的生活终能安定,她想她已经失去了这么多,牺牲妥协了这么多,总该过上平稳的日子,可没多久却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偷偷来到朱府要钱,朱天醇每次都给,每次都不少。
詹芸焦以为自己的心千疮百孔,应是没有一块好肉再被伤害了,却没想到她如今怀中的孩子,也不是朱天醇唯一的种。
詹芸焦开始满荣城寻找那个被朱天醇养在外面的女人,凡是朱天醇去过的地方,凡是与他可能有所接触的女子,都被她凶狠地盘问过。她是武将家出身,有些力气在,便是寻常男子也未必能近她身,更何况那些柔弱的女子。
几回找错了人,詹芸焦的名声也在蓉城臭名远扬,有人说她是妒妇,有人说她是悍妇,也有人说朱天醇对她那样好,她嫁入朱家好几年了才生了个女儿朱天醇也没纳妾,她却不知好歹,偏要朱家绝后。
詹芸焦被这些流言蜚语淹没了,她不是个多坚强的人,她在朱天醇给她编织的幻境中与现实中来回挣扎,不愿承认自己当年做错了看错了,也不愿妥协硬生生吃下这颗苦果。她在蓉城没有任何寄托,只有朱晓能够倚靠,而京城里的詹家好似也早已放弃了她,她写出去的那些信,詹家从未回过。
詹芸焦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好像也没有力气再跋扈,有时她远远看着朱天醇从不远处走过的身影,看他甚至都没有用余光瞥一眼她们母女二人,她就想一刀捅死对方,也杀死过去愚蠢无知的自己。
詹芸焦的确这么做了,可她没成功。
匕首划破了朱天醇的手臂,鲜血流了一地,詹芸焦满脸是泪见自己未能一击毙命大声哭了起来。朱晓也哭了,她年幼无知,不曾体会过父母温情,却也在这一刻明白过来,有些幸福她一生都不会拥有。
詹芸焦被朱天醇以失心疯为由关在了朱府的小院里,朱家下人都看见了夫人险些杀死老爷,自然也以为詹芸焦疯了。那些话一传十十传百,从朱府传至整个荣城,传成詹芸焦是那京城里仗势欺人,又自食恶果的可怜人。
朱晓没有被关,她会经常去看詹芸焦,她依稀记得母亲早年时候还有些在京中养出的天真烂漫,将朱天醇曾对她说过的天地说给朱晓听,只可惜那些天地,詹芸焦从未见过。
突然有一日詹芸焦死了,她悬梁了,朱晓虽难过,却也觉得她这样算是解脱。
詹芸焦死后没多久金如意便带着朱姿嫁入朱家,朱晓古怪自己亲爹到底算是薄情还是深情,薄情那样对待她的母亲,深情于连一个带着孩子的半老徐娘他也愿予正妻之位。
昨天宴席上的一番话,倒是点醒了朱晓。
金如意从来就不是后来者居上,詹芸焦也非朱姿口中的棒打鸳鸯,如此倒也能理解为何金如意买凶一路杀来,就怕朱晓回到荣城。只要抹去朱晓,詹芸焦曾出现在朱家的所有痕迹就都消失了,金如意未必不知道朱姿与王瑞澄的关系,只要朱晓死,只要朱姿嫁给王瑞澄,他们一家就能幸福美满地走下去……
多恶心。
“今早王瑞澄来退婚,我很高兴,朱姿倒是想见他一面,不过王瑞澄不愿再见她了,那我就更高兴了。”朱晓苦笑了声:“可我高兴没多久,便觉得索然无味,你可知我从你处回去看见了什么?”
沈清手中的野草已经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突然被朱晓问话,她装作自己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反问:“看见什么了?”
朱晓道:“我看见有媒人去王家给王瑞澄说亲了。”
沈清不解:“你对他还有余情?”
朱晓仿佛被恶心了一样,又道:“我还看见朱家三房的兄弟几个来朱府,说要与朱天醇分家,因为他们家都有未出嫁的女儿,都被人退亲了,有一个还没说亲的,约好了于儒园见一面,也被回绝了。”
沈清闻言一怔,她有些心虚,将手中的草蚂蚱扔给了毕沧,难得认真:“是……因为昨天思雀楼一事吗?”
这话其实问了也是白问,只有这一种可能。
“真讽刺,也真恶心啊。”朱晓握紧佩剑道:“同样一件事,朱姿躲在家中不敢出门,王瑞澄与我退婚后便立刻有媒人说亲,朱家其他女眷无辜,也受牵连婚事作废。这世间人将名声礼节门风看得比什么都重,稍有差池,便能三言两语毁了一个人的一生,饶是如此却也有男女之分。”
“王瑞澄那种腌臜东西都有人再要,我嫣儿妹妹……”朱晓顿住,眼神生痛。
朱嫣是三叔家的女儿,早时候偶尔来朱府串门,她天性活泼,在詹芸焦被关后的那一年没人陪着朱晓说话,她会凑过来分朱晓一块糕点。她们见面次数不多,要说感情也没太深,可朱晓喜欢她,也从未想过会因为自己的事而连累她,害她被退婚。
今日回去后,三叔在朱府里闹分家,朱晓特地绕去了三叔家,她没进门也没看见朱嫣,一时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突然她看见有人经过三叔家门前指指点点,说:“就是他们朱家的姑娘,未出阁呢勾引姐夫,两人搞到一起肚子都搞大了呀……”
谣言如狼似虎,朱晓冲过去道:“做错事的人是朱姿,不是这家的朱姑娘,你们若不知情不要乱说,毁人名声不怕天打雷劈吗?!”
“不是你们朱家的姑娘干出丑事吗?我乱说什么了?”那人反驳,又被另一个人拉走。
他们认出了朱晓,不欲与她争论,可朱晓觉得恨,觉得荒唐。
这世道倾向男子,苛待女子,对詹芸焦是如此,对朱嫣是如此,不问事实,只管将人置之死地,而对那些男子过错草草揭过,轻轻放之。
朱晓不甘心。
沈清问她:“所以你想如何?”
让她改变世道?将这天地逆转?别说沈清,便是丹枫仙人在场,恐怕也要说一句此愿疯极。
朱晓轻声道:“我时常在想,我若是个男子就好了。”
沈清骇然:“你想变成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