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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一路毕沧都一直握着沈清的手没放开,沈清挣了几下没挣脱,于是皱着眉头向他露出一记疑惑的眼神。
毕沧抿了抿嘴没开口,他看她一眼,有些傲娇地收回,可没见沈清搭理他,又满心不悦委屈地再看她一眼,确定沈清与他对上视线了,这才将下巴一甩,继续盯着树枝数树叶。
沈清:“……”
毕沧如此反复了第六次,沈清终于忍不住了:“有话直说,你总白我做什么?”
毕沧有些扭捏,见沈清终于肯开口主动与他说话,这才闷闷地问“为何要对和尚,说可爱?”
沈清眨了眨眼,实话实说:“他小嘛,笑起来还有虎牙,看上去就是可爱啊。”
甭管见月实际上多大,可沈清能看见的就是个才几岁的小孩儿,平日里老成得要死,难得露出那样赤诚的笑容,总会受些触动,叫人遗忘他的年龄。
毕沧似乎不太满意她这个回答,眉头皱了又松开,再问:“你喜欢小的?”
沈清不明所以,毕沧紧接着也对她展开一抹非常僵硬且虚假的笑,甚至露出森森白牙,那两颗尖利的獠牙像是要随时向她索命般闪着寒光。
毕沧道:“我也有牙。”
沈清一怔,脖颈子发凉,她突然觉得周围的风变得稀薄了起来,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沈清盯着毕沧的牙,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威胁。
“哇……”沈清干笑了两声:“你的牙,真白啊。”
毕沧闭上了嘴,依旧不满地瞪着她,问出今晚的第三问:“不可爱吗?”
沈清:“……”
明白了,感情是要她夸啊!
沈清琢磨出味道来了,她是毕沧睁眼所见的第一人,所以毕沧对她依赖,这种依赖自也会随着日夜相处而生出几分特别的感情来,且不论那是什么情,只要是情就会有攀比与嫉妒心。
他是妖,不太懂收敛自己的情绪,因着沈清夸见月可爱没夸他,所以用如孩童闹脾气的方式板着脸,摆出一副你不夸我我就不高兴不理你的架势,等着沈清来哄呢。
沈清搞清楚原因,再看毕沧的眼神便变得游刃有余多了。她双臂抱胸,昂着头看向朝她俯身微微扁着嘴的男子眯了眯眼,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这两天毕沧也的确帮了她许多忙,能得夸奖。
“你何必要与见月比可爱?”沈清双眉微抬,眼里透出几分笑意道:“我们毕沧是俊俏那一挂的,身量高,肩宽腿长,还生了这副好相貌,最最重要的是法力无边,天底下哪有这样优秀的男儿哟。”
毕沧在她每说一句话时,眼眸就多亮了一分,那微皱的眉头松开,抿着的嘴角上扬,不过刹那周身便浸润在欢快的氛围之中,得意得头上都快开出朵花儿来了。
沈清见他那模样,噗嗤笑出了声。
毕沧朝她逼近,皱了皱鼻子道:“我闻得出来,沈清,你没说谎。”
沈清坦然点头,配合他的高兴歪着脑袋继续笑。
她的确没说谎,句句都夸在毕沧的要点上。
毕沧心情好了,不闹别扭了,不过抓着沈清的手还是没放开,甚至更紧。
沈清见状,心思活跃起来。
她跟在毕沧身后,再接再厉:“而且我们毕沧最听话乖巧,通情达理,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未经他人许可便随意监视他人……好毕沧,你那头发老飘到我眼前,银色一根,怪怪的,摘了好不好?”
许是方才沈清将他心里夸爽利了,所以在听到沈清后面这段话时,毕沧扬起的嘴角依旧没落下,但他也没回头,轻声细语地打破沈清的小心思。
“这句是骗人的哦,沈清。”
沈清:“……”
沈清以为,毕沧和慧智和尚有异曲同工之笨,但有一点她在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就深刻体会到,毕沧很好哄,但不好骗。
离了鹤山,沈清与毕沧站在山脚下看向面前一条路,一方通向平桥镇,一方去往未知,二人呆愣了会儿沈清才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从荷包里取出见月的那张债条,字迹还在,欠的债也还在,这叫沈清如遭雷击,顿时崩溃地大叫一声。
毕沧如临大敌,脊背紧绷,立刻捧着沈清的脸担忧地望向她,生怕她是病了还是哪里痛了。
沈清苦着脸,她捏着手里的债条,只想将这玩意儿吞了。
接近傍晚,山下无人,赤红的火烧云照洒山间,鹤山下的野竹林内平地而起一间木屋,木屋被最外一层的竹枝遮掩,倒是隐蔽。
沈清大咧咧往木屋内的椅子上一坐,恶狠狠地盯着被她放在桌面上的债条,咬牙切齿。
债条不清,她就不走了!
毕沧不明所以,乖巧地坐在一旁看着她。他虽然不知道沈清为何生气,但他知道这气不是冲着他来的,所以他并不紧张,甚至看着沈清气鼓鼓的脸,想伸手戳一戳。
平日里过于单纯的人在这个时候难得聪明了起来,毕沧虽然想戳,但他不敢,他知道只要他一根手指头戳上了沈清的脸,沈清的气就落到他身上了。
天色渐暗,沈清依旧盯着债条没动,彷如老僧入定。
木门外吹过夜风,竹影婆娑,沈清开始陷入了自我怀疑。
难道她的猜测是错的?
钱债就是钱债?不能以事相抵?莫非这债条只能她一张张绘出发财符,再变出万两黄金来送到灵感寺,这事才算完吗?
寂静的夜,被一声怪响打破。
咕噜——
沈清回神,朝毕沧的肚子看去一眼。
毕沧见她终于动了,眼神依旧担忧地望向她,他还从未见过沈清这样安静且认真地真就在一个地方坐着几个时辰动也不动的。
沈清没有无视毕沧关切的目光,她只是长时间盯着毕沧的肚子,回想起他浑身是汗苍白着脸缩在软榻上让她给他揉一揉的画面,片刻后开口:“等风头过去了……我带你去买点儿吃的吧。”
总不能真把他饿死了。
只是镇子里近来事多,知州并未离开,走十步便能遇见一个官差,沈清也没能带毕沧去买吃的。
毕沧饿着肚子,颇为疲懒。
沈清前途渺茫,也很萎靡。
忽而有一天早晨她在山下听到了一声钟响,沉重的铜器发出庄严的声音,从鹤山传至整片平桥镇,久违的佛香顺风飘远,叫原本趴在桌上的沈清难得抬头朝外看去。
温暖的阳光照入斑驳的竹林之中,透过木屋的小窗,为她的手臂笼了一层浅光。第二声钟响传来时,沈清看见被她压在茶杯下的债条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张白纸,晕着杯托下的一圈水痕。
沈清骤然清醒,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债条就连债主本人都撕不掉,又怎会轻易被水打湿?
当她拿起债条仔细去看时才发现,它是不是变成了一张白纸,迎着阳光纸张变成了半透明,隐约能见白纸之下有个颜色略深的褶印——了之。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沈清便还清了欠见月的万两黄金。
她愣愣地盯着“了之”看了许久,回想起她在这山下也不过才住了五日,五日前债条未清,五日后便结束了?
沈清弄不明白,便想上山去找见月。上山去灵感寺的人很多,超乎沈清意料的多,她虽一直住在山下,却并未走出木屋去看过,故而不知道这短短五天内踏上灵感寺的人早已过百。
那些人肩上挑着东西,一派和气积极,甚至还有寻常百姓提着香,走十步便在路边小道上插上一根,便是这些香浸染了整座鹤山,连着沈清在山下木屋内都能闻得见。
到了灵感寺外,沈清才知道那些挑着担子的人都是来修被大火烧去的部分灵感寺,寺内寺外皆能看见和尚的身影,其中跑得最快忙得最多的便是怀中抱花的慧智。
慧智一眼就看见了沈清,迎面招呼过来。
“沈施主。”慧智难得沉稳了些,看着沈清的眼神有些敬畏,又有些不自在。
沈清自然知道他气恼她用叶符堵住他的嘴,但也没再见官差往山上来便知道,慧智想明白过去之事是侥幸,灵感寺能逃过一劫归功于沈清的隐瞒,便也没再下山多此一举。
“沈施主是来找见月师叔祖的吧?师叔祖就在后院,小僧带沈施主去见他。”
沈清点头。
她到底是有些担心自己进寺庙会被佛光重伤,故而还是带着毕沧一同前往。
这一路她没开口,却是慧智没忍住,这几日他都憋死了,这一憋怕就是一辈子。
“方丈走了。”慧智垂眸看向怀中的长春花道:“那日官差下山后,方丈便跪在大雄宝殿里念经,第二天我们去看的时候他人已经不在了,至于去哪儿也没说。”
他们找了三日,昨天才确定如若空明自己不愿意出现,他们是找不到他的。
慧智本有一肚子气,他与灵感寺的其他和尚一样,都不知赵家与空明的算计,乍一听到他们都成了空明平步青云的弃子,慧智恨不得让官府将空明也抓起来。可他到底也理智了些,后知后觉地明白沈清不让他开口说话的真正原因,就连里正恐怕都要被斩首,就更别说他们这些牵涉其中的和尚。
可到底灵感寺的师兄弟们是无辜的,慧智不擅撒谎,却要帮着隐瞒,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看见见月,又觉得这样很对。
见月是苦行僧,信奉这世上苦难有数,平摊世人,若他苦多,旁人便会苦少。
慧智以为他也如见月一样,若他背的多,其他师兄弟们便能轻松一些,倒不如让真相就烂在他的肚子里,也好过伤了其他不知情的人。
“我也是要多谢沈施主的,若非沈施主保住了灵感寺的名声,灵感寺也不会迎来转机。”慧智道:“不知是否因本寺这一场大火的缘故,又或因帮助官府捉拿了赵家逃犯,名声竟是传出去了些,荣城的朱家愿出善钱为本寺重修,阿弥陀佛。”
慧智双掌合十,只觉得也算否极泰来。
沈清静静地听着,他们三人已经走到了见月所住的禅院外头,这禅院未被大火波及,院中还有一株老紫藤,顺着围墙攀爬了大半,碧绿的叶片在风中颤颤。
慧智一时没开口出声,他有些意外地望向院子里的人。
沈清自然也看到了,微风拂面,阳光正暖,一个七岁孩童相貌的见月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男婴,姿势别扭,脸上还带着些无措,但那双眼却很温柔。
这半年来赵家的小公子一直都是慧音照料,他不认人,也不哭闹,所以任是谁抱都扬着一张笑脸。
可见月之前从未抱过他,慧智有时觉得也许是因为他们与这位师叔祖以前从无接触,所以他对他们都有几分疏离。
沈清见状,突然明白了今早那张债条消失的原因。
五日前她提醒了见月,见月却仍有一丝犹疑,但他看着灵感寺的和尚们因寺庙得了善钱重修心情很好,他也想笑一笑融入其中。许是这层师叔祖的身份在,许是他已经很久不曾主动与人攀谈,几次尝试最终无果。
不久前前头修殿缺了人手,婴孩还在睡,慧音便请见月代为看着。
慧音知道见月不喜与人接触,便道:“师叔祖别担心,这孩子听话,他便是醒了也不会哭闹的。”
婴孩的确如慧音说的那么听话,慧音才走了没多久孩子就睁开了眼,柔嫩的小脸被阳光晒得微红,见月犹豫了会儿,就这么起身站在青藤编织的小床边为他挡着太阳。
他站了很久,也看着孩子很久。
这段时间内,见月心中起了无数念头,被按下,再复生,直到那孩子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见月在这一瞬突然想起了早已圆寂数十年的老方丈,他突然回想起在他还是孩子时老方丈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第一次摔跤,第一次学会自己吃饭,第一次识字,第一次学着跪在蒲团上静心念经……
人不是孤单的,他是人。
哪怕他生来有病,生命倒流,可他也是人,所以他也不会是孤单的。
见月扪心自问,难道他出走五十多年,重新回到这片故土,不就是想要得到这个答案吗?
老方丈说他最重感情,他却因害怕躲避所有会产生感情的机会,他对所有人都疏离,但出家为僧不是与世隔绝,我佛尚且慈悲,有怜悯之心,有无疆大爱,他又何必执着孤单,何不放下对自我的偏见,学着去拥抱。
如沈清说得那样,即便失去也不可怕。
所以见月抱起了襁褓中的孩子,他无法与慧音那样掐着嗓音说哄孩子的话,便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安抚孩子的背。
他没回头看一看,自不知晓此刻沈清就离他不过十步之外。
他沉浸于这几十年来第一次主动拥抱,即便是对一个小婴儿。
慧智想要喊见月,肩膀又被沈清拍了拍,沈清对他摇头,转身便与毕沧离开。
“沈施主不是找师叔祖有事?”慧智问她。
沈清颇为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回:“现在没了。”
她确定她所猜想无错,事可抵债,那一张张债条,并非都需要她画符来还。
至于见月,沈清也无需特意去道别。
人之缘分便是如此,突如其来地遇见,又悄无声息地分别,若再有缘,自会再见。
下了山,沈清朝毕沧开口:“你说这佛家取法号当真有趣。空明,皆空才明;慧智,大智若愚;见月……”
毕沧疑惑地看向她,等她继续说。
月是黑夜里的一盏灯,拨云才得见。
“拂去心头事,见月也见光。”沈清停顿,朝毕沧弯了弯眼:“那你呢?你的名字有何特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