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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一直蹲在软榻边上,腿都有些发麻了,而揉着毕沧肚子的手也逐渐使不上力气来,直到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她才敢悄悄抬头睁眼。
毕沧已经靠在软枕上睡着了,一副恬静的模样。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难看,不过好在身上没那么冷,也没再继续出汗,呼吸平缓,心跳也归于正常。
沈清松了口气,心下疑惑,这就算好了?
她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动作一顿,低头才看见毕沧一直将她袖摆上的束带握在手里。
春夜较冷,屋外的风也添了几分凉意,将至子时,沈清原本想着这个时候带毕沧去一趟灵感寺,抓一抓那几个说谎的和尚的,不过被他这么一闹,倒是耽搁了些许,这个时间,恐怕寺里的人早就睡了。
拂袖为毕沧盖上一层薄被,沈清起身动了动手脚,看来今夜她只能只身上山了。
正欲离开,又不安心,沈清还是在毕沧熟睡的床榻前后分别贴上了两张符。一张是安神所用,一张是护身所用,一般的盗贼小妖,怕是冲不破沈清符咒下的防护。
沈清离开客栈,乘着夜色一路往鹤山而去。
山下的官兵到了晚间便更是玩忽职守,三五个人成堆地靠在一起睡了过去。沈清走过他们身边时甚至都没人睁开眼瞧她一下,就这么让她堂堂正正地从前往灵感寺的主道沿着台阶一路而上。
其实这种情况,只要灵感寺的人胆子再大些,总能想办法将那赵家的孩子抱离寺中,再离远些,至少离开潍州,便可随便找个普通农户收养。
到了灵感寺大门,望着紧闭的寺门和寺前凉亭内裹着棉被熟睡的官兵,她朝自己身上贴了张符,将肉身隐去,便能穿墙而过。
沈清的肉身是她以数百年功德修来的,在她有意识起,也不过是魂魄各一缕,如一阵风,算不得正常的鬼。
以魂魄之姿入寺庙的确冒险了些,可她总觉得灵感寺中还藏有别的秘密。
踏入寺中院落,沈清将身上的符撕下,肉身重塑后,再点燃一缕香,顺着香烟飘去的方向一路往寺中北侧的禅房而去。
手中香烧至一半,她还没找到想找到的人,倒是意外在一方小院里看见了见月的身影。
小和尚只穿着单薄的衣裳,于夜风中望着月亮发呆,突然见到闯入视野中的女子,他微微一怔,四目相对,沈清尴尬地眨了眨眼。
原来这个点,灵感寺里还是有和尚睡不着的。
“沈施主。”见月起身。
他倒是不意外沈清的出现,也没有被打扰或被人闯入领地的不悦,甚至温吞地对她行了一礼,歉然道:“白天的事,是寺中几名弟子的不是,若冲撞了沈施主,还请沈施主看在他们凡胎肉体的份上,不要与他们计较。”
见月都这么说了,沈清自不好太小气,她只细细打量眼前人的灵魂。
见月的灵魂很干净,他的人生似乎没有欲望,但魂魄中的些许杂色倒是出卖他,他有遗憾。
一个小孩儿,竟有遗憾。
见月在沈清的眼里也是团迷,沈清有些好奇,便将手中的香随意地插在身旁的泥土里,朝见月走去,至他对面,与他对坐。
见月瞥了一眼沈清插在地里的香,一时愣怔,随后笑问:“沈施主有话要说?”
“不,我是有话想问。”沈清手掌支着下巴,眼神落在见月手臂处的旧伤上。
他从桂蔚山出来,用竹竿扫平荆棘方便沈清与毕沧行路时,身上就落了好些细小的伤。但沈清以叶符去除了他身上的新伤,故而那些伤口在短时间内愈合,不留疤痕。
沈清画符时其实有些心疼小小的苦行僧,所以那张为他治疗的符咒虽是以叶为符,可却能消除他身上近几年来所有伤痕。即便见月是苦行僧,即便他营养不良所以才长不高看上去也显小,却也不会三五岁就在外行走,灵感寺的人不怕他被人拐了卖了?
以此可见,见月身上的伤不止十年,他或许也不是表面上看过去这般年岁。
有些事沈清得过且过,她无所谓旁人的秘密,只要不涉及自己,可其实她已经被见月拉入了喧闹的凡尘,她跨进了灵感寺,有些事就不能置身事外。
了解自己的债主亦是其一。
“寺中和尚喊你师叔或师叔祖,究竟为何?”沈清问。
见月知道他总有瞒不住的时候。
“因为小僧年长他们许多。”见月用稚嫩的声音,说出骇人听闻的话:“沈施主或许不信,其实小僧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
沈清嘴巴微张,属实有些震惊。
见月见沈清吃惊的表情,眉目弯弯,露出一抹笑意,此刻沈清才从他的眼神中瞧出几分慈祥的味道来。
难怪她一直觉得见月过于老成了些,这一路上与人交谈,为人处世上,其实他懂的很多。也难怪他的身上竟积累了那么多功德,闪闪发光的,若非这数十年苦行哪能得来?
沈清还以为,穷苦的孩子早当家……
“你是生了什么病吗?”沈清倒是知道这世上有种小儿病,得此病的人会一直长不高,数十年保持着孩童的相貌,可不代表得病者不会老。
至少她没从见月的身上看见半分老态。
“还是说,你修了什么能返老还童的道?”
这也算正常猜测,沈清不知道佛家如何修佛的,可她们仙道的确有返老还童之术,只是修来不易,且算旁门,无大作用,甚少有人愿意去碰。
见月却说:“我与沈施主说个故事听吧。”
沈清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香,又看了见月一眼,暂且愿意等他说完这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见月想了想,下巴微抬,眼神又落在了明月之上:“从前有个孩子,他本应当有疼爱他的爹娘,也该有平凡的一生,读书识字,娶妻生子,从商亦或科考……就像最普通的人那样生活,也许一生庸庸碌碌,最终归于沧海一粟。
可或许那个孩子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事,所以此生从呱呱落地时起,便注定了他连最平凡的生活也无法拥有。”
见月的确生了一种怪病,又或者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诅咒了,他生来便是一张老脸,皱纹密布,斑痕长满了全身,就连带出来的几丝胎毛都是枯黄发白的。
他的爹娘在见到他的那一瞬便吓得险些将他摔死,接生的稳婆大喊一声妖怪,这家人生了一个银发皱痕斑斑的孩子之事,很快就传遍了那附近的村落与乡镇。
乡里的老者说他是妖物,是邪祟,需得一把火烧了才不会给村落里的人带来灾祸。
可见月的爹娘不是个狠心的人,即便他们也害怕,却也不舍得自己的孩子被大火活活烧死,所以他们对同村的百姓说他们会将见月带去山里丢弃,让他自生自灭,可实际上他们跋山涉水,最后将他放在了寺庙门前。
平凡的人心想,若他真是妖,菩萨会收了他,若他不是妖,佛也会救下他。
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最终躺在灵感寺冰冷的石阶上,他才睁眼没多久,其实看不太清自己爹娘的模样,只是身边的暖源消失,本能地哭喊起来。
那是平桥镇连绵阴天数月一个最普通的夜晚,灵感寺的老方丈在起夜时听到了哭泣声,顺着声音推开门,霎时云雾拨开,月光落在了长着银发满脸皱痕的婴孩身上。
佛怜悯世人,又或是老方丈怜悯他,那夜见月没在冷风中冻死,他被老方丈抱入了怀中。
方丈给他起名见月,是因为他出现时,乌云密布的夜空里月亮出来了,从那天起,平桥镇也是难得的出了几日晴。
方丈说也许见月与佛有缘,从此便将他养在了灵感寺。
他的生长很古怪,从年迈的相貌渐渐变得年轻,从老方丈照顾他,变成了他照顾老方丈。
他叫老方丈师父,就在灵感寺内敲钟,听经,可他却算不得和尚,因为方丈总说他的尘缘未净。
见月从不去想俗世里的亲生爹娘,他将灵感寺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归所,直到老方丈圆寂,直到他经历过了人世间的一些感情,拥有或失去……
他剃了发,离开了灵感寺,成了苦行僧。
在外游历数十年,他从健壮的中年,逐渐步入了青年,再到少年,最后成了如今这般孩童身子。
见月的五脏早已不再年轻,他知道如若他的一生注定要与人反着来,那他或许还有几年可活。但他也感受到了身体衰败带来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或许命不久矣,而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回到故土,至少要死在他唯一的归宿。
所以半年前见月回来了灵感寺,又逢灵感寺遇难,他再去寻桂蔚山。
后面的事沈清就都知道了。
沈清听到这还一直沉默着,她也见过一些怪诞之事,心有感慨,可又觉得也许正因为见月不同于旁人,才让他拥有了完全不同的经历阅历。
见月虽无爹娘的疼爱,可也收到了老方丈的关怀,他自比旁人苦一点,但他瞧着甘之如饴,甚至佛性广散,觉得做一个苦行僧是个好差事呢。
沈清暗自叹了口气,却也同情当年被丢弃的孩童,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见月圆溜溜的脑袋,接而对上了见月尴尬的眼神。
见月以为沈清知道他的年纪,应当对他做不出这种对待小孩儿的抚摸了。
谁知沈清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反倒挑眉:“怎么?就算你七十多岁,你还以为你能活得比我久吗?”
见月一怔,释然一笑:“也对。”
沈清摸过了小老和尚的脑袋,再起身理了理袖摆,走到月洞门便拔出几乎燃至尾声的香道:“那我眼下总算知道,你为何急切地想要找我来帮忙。因为你怕你自己活不久,而你视为一切的灵感寺也会被朝廷借由窝藏赵家逃犯的名义查封。”
见月沉默,也算默认。
沈清转而看向他道:“若想解决此事,总要找到事情的源头。”
见月不解,沈清问他:“白日之事,可有落定?”
见月摇头苦笑:“小僧的口才实在不行……”
“我早猜到你说不动。”沈清晃了晃手中的香道:“因为他们与你所求不同,所以也不会与你站在同一方,你就不想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排斥我来?”
见月微微愣怔,定定地望向沈清,似有所悟。
沈清道:“见月小师傅,随我走吧,你这寺中不留外客女客的规矩,怕是早就破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