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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妈子将出去时,谢素素又叫着问:“宋妈妈,我哥哥,他……他知道这件事情不?”
两个老妈子却没有回应。
谢素素在这小屋中又住了一天,果然宋妈、刘嫂便带了几个仆妇来帮她收拾行装,说要送她去念慈庵暂住。谢素素哭道:“宋妈妈,让我先去见见爷爷吧。”
刘嫂却说:“老爷吩咐了,他累了,姑娘就先去吧,反正只是暂住。”
谢素素问:“真的只是暂住?”刘嫂却不说话了,谢素素又说:“那好歹让我和哥哥见一面吧。”
刘嫂道:“姑娘,老爷决定了的事情,谁能反对?谁敢反对?我看姑娘还是帮帮我们的忙,别让我们难做。”说着便拥簇着她上轿。谢素素本要吩咐墨儿记得告诉谢敏学,却被刘嫂道:“姑娘你好糊涂!这丫头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姑娘去念慈庵,她自然也要跟着去的。”
墨儿一听也哭了,谢素素没想到他们安排得这样决绝,身子忍不住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轿子趁着曙色,从后门悄悄穿出,径向念慈庵去,谢素素在轿子里忍受着起伏颠簸,觉得抬轿的人也不拿她当小姐看待了,轿子抬得甚是马虎,摸摸脖子上的伤疤,心道:“当日那一刀怎么不用力些,再用力些,现在就不用受这罪过了!”又颠簸了一会,忽想:“我为保全家声不惜自戕,祖父为什么却这样待我?”轿子真是很不稳,谢素素身心疲惫,忍不住在轿中呕吐起来,她十几个时辰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她被自己吐出来的胃酸冲了鼻子,身体更难受了,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动得厉害,心道:“祖父不是不相信我,只是外面闲言闲语已已成,所以,他才无奈要逼我出家!”又想:“可是就为那几句闲言闲语,就不顾我的性命了?我的性命真的就这么贱了?”想到这里一阵恶心,又呕吐起来。
宋妈在轿子外听见,劝道:“姑娘,忍着点。”
谢素素心想:“忍着点,要忍多久?”
忽听哒哒声响,后面有马追来,一个男子高呼道:“停下,停下!”
谢素素听出是谢敏学的声音,犹如即将溺毙的人捉到一只援手,一下子就掀开了轿门,唤道:“哥哥!哥哥!我在这里!快救救我!”
谢敏学追上前来,拦住了轿子,宋妈、刘嫂等不敢开罪他,任他掀开轿门,谢素素在轿子里捉住了谢敏学的手叫道:“哥哥!救我!”
谢敏学命人将轿子抬在一颗树下,将下人都赶走了,这才道:“这是怎么回事!祖父怎么……唉!我昨夜与赖之把酒言交,喝了个大醉,方才起来去寻你,想成就一桩好事,谁知……唉!”
谢素素道:“哥哥,别说那么多了,你……你接我回去吧!”
谢敏学道:“好!”就催着下人将轿子往回抬。宋妈、刘嫂等都叫苦,谢敏学不管,硬逼着她们往回走。
谢素素在轿子中见哥哥使威风,心中大宽,想有哥哥护着,应该没什么事了,整个人都松了下来,人没那么难受了,便想起东门庆来,掀开轿帘一角问:“哥哥,东门公子还在府上作客么?”
谢敏学骑马跟在轿子一侧,就在马上答道:“他一早就告辞了。我本想挽留,谁知听说你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赶紧追了来。”
谢素素哦了一声,略有些失望之意,过了一会又问:“那他是回福建了吗?”
谢敏学道:“大哥哥送他去码头坐船了。好像他要先到慈溪去,然后坐海船回泉州。”
谢素素啊了一声,大感惊讶,道:“海船?”
“是啊。”谢敏学道:“赖之见闻甚广,非我们这等井底之蛙可比。听说他还曾悄悄去过日本呢!他说他好几次差点就做了海龙王的女婿,但没死成之后便不将大海当作畏途了。如今浙闽的近海,在他看来也若等闲了。”
谢素素听得悠然神往,心道:“我来来去去,也只在方伯第、阁老府、状元楼打转,十几年来也就这么过了,他却能下海,能去日本,那么大的天地,也不知是怎么一个样子。”便问谢敏学日本是怎么样的。
谢敏学道:“我怎么知道?”
谢素素道:“当时你没问东门公子么?”
谢敏学笑道:“你到底是想知道日本的事,还是关心说话的人?”
谢素素大羞,啐了一声,将轿门阖上了。
回到府中,谢敏学带了妹妹去状元楼见谢亘,谢亘却只让他一个人进去,谢家规矩大,他们兄妹也不敢造次,谢素素就在外头等着,过了一会,隐隐传来谢亘咆哮之声,谢素素担心起来,捂住了胸口,不住地祈祷,过了一会,咆哮声歇,谢敏学走了出来,谢素素心里虽然担心,但脸上却显出期待之意,但看看谢敏学那满面的黯然,心便不住地往下沉!
却听谢亘在内叫道:“把他关到书房静思己过!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他出来!”竟是要监禁谢敏学!
谢素素一听更慌了,谢敏学勉强打起精神,安慰谢素素道:“妹妹,你别太忧心。先在念慈庵住一段日子,等祖父的火气过了,我再慢慢劝转他。”
谢素素道:“那万一劝不转呢?”
谢敏学一呆,道:“不会的……”但这句话却没什么底气。
兄妹两各自无奈,分头被人拥着离开了,谢敏学是被带到书房关了起来,谢素素则又被拥上轿子抬往念慈庵。
数日之间,谢素素情绪大起大落凡数次:明明是千金小姐,却被人连夜掳去,是一悲;眼看性命贞操均不保,却又遇上了东门庆,是一喜;明明已被东门庆救回府中,谁知祖父却要送她到尼姑庵去,又是一悲;眼看就要被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中途又被哥哥救回,又是一喜;不料这时祖父连哥哥也责备,而自己仍要被送念慈庵——这已不是悲伤,而是绝望了!
她恍惚了好久,整个人都像傻了一般,等回过神来,掀开轿帘一看,已在谢敏学刚才截住轿子的那棵大树附近,心道:“方才有哥哥来救我,现在却又有谁来救我!”
谢素素的生活圈子极小,来来去去都在谢家的天地之中,在这个天地之中也就哥哥有希望为她来反抗祖父,可现在这希望也断绝了!而在这个天地之外,她却什么人也不认识——除了东门庆!
这时谢敏学这条路既被堵上,谢素素第一个便想到了东门庆,一时竟痴痴地想:“他会来救我么?”但很快就知道这个想法极为荒谬!忽然又有一个念头窜了过来:“我被海贼掳走,几晚不回,真的整个人就肮脏了么?外头就已经都在闲言闲语了么?东门公子是名门子弟,又是亲眼见到我被海贼俘虏后的情形,怎么他就不拿恶眼看我?啊!祖父啊!不见得外头已经有闲言闲语,是你自己害怕闲言闲语啊!所有这些,都是你在担心,在害怕!是你心中认为外人会有闲言闲语!是你心中认为我已经肮脏了!”
在掀开轿帘,那棵大树已看不见了!谢素素终于知道:没人会来救自己了!恩公东门庆不可能来,哥哥谢敏学自身难保,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救自己?念慈庵里的菩萨么?
轿子一晃,失神中的谢素素磕碰到了头,轿子外谁也没理会,轿子里谢素素却在痛楚中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心道:“不能就这么被他们摆布!我得救自己!东门公子连大海都敢下,连日本都敢去!我虽不如他,也不能连这几步路都不敢跨出去!”咬一咬银牙,端坐好了,理了理喉咙,开声说道:“停轿!”
轿外宋妈听了道:“姑娘,就不远了,你就……”
她话还没说完,谢素素又道:“放肆!停轿!”
她毕竟是相府派系、名门之后,又是众仆的主子,此时心思既定,虽只一声娇叱亦颇有威严,宋妈刘嫂一怔,点了点头,命在路边停了轿子,上前问:“姑娘,怎么了?”
谢素素道:“将男子遣开,墨儿近前。”
刘嫂听她语气非同寻常,便让轿夫们遣开几步,谢素素这才道:“我内急,你们帮我寻个地方。”
宋妈惊道:“这大半路的,连个遮头的瓦片都没有,如何使得!姑娘,念慈庵不远了,你就忍忍吧。”
谢素素道:“就因为是在路上,才要你们寻地方去!”语气极为坚决。
宋妈刘嫂扭她不过,只好去寻了一处草树繁密的地方,看看周围没人,命轿夫走开了,才请谢素素下轿。
谢素素道:“你们在这里守着,只墨儿陪我去。我方便之时,听不得人声,见不得人影。墨儿没来叫时,你们切勿来扰。”
宋妈刘嫂肚子里都怨她千金小姐多作怪,却也无法,只好答应了——这时她们哪里想得到这个连走几步路都脚疼的名门闺秀敢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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