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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庆在濒死之际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咬住自己的是一头野狗,本来他已经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若是任他躺在那里没人救护,不用多久就会自己死在那里,但这剧痛却激发出了他最后一点力量,本能地要挣脱那头野狗的爪牙,然而只打了那野狗两下,便觉得手足酸软乏力,没法对野狗造成严重的伤害,肩头反而被咬得更紧了,一人一狗纠缠在一起,在海水间沙滩上胡乱翻滚,东门庆力道不足的拳脚伤害不了野狗,情急之下,野性迸发,动用起了人类另外一个最原始的利器——牙齿,一口就朝野狗的咽喉咬了下去!
那野狗咽头无毛,狗皮老韧,若在平时东门庆说不定反而咬不动,但这时不知为何牙关上的力道却比平时还大了数倍,他仿佛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人,而成了一头野兽,一头正和命运进行殊死搏斗的野兽!兽性之牙刺破了野狗的皮肉,一股污臭的液体润湿了他干裂的嘴唇,流进他的咽喉。东门庆本能地吮吸着,吮吸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吮吸的是什么!渐渐的,咬住他肩头的利牙松开了,在他身上撕开了无数伤痕的爪子也在抽搐了一阵之后软了下来,但东门庆还是继续吮吸着,直到什么也吮不到了还紧紧咬住不放。
一人一狗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东门庆才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两颚松开,那头野狗的尸体才从他身上跌落。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但好像灵魂还没回来一般,看不见眼前的大海,看不见脚下的沙滩,摇摇晃晃地就背着大海朝陆地深处走去,走了一会饿了,便随手抓了一把杂草、蘑菇塞在嘴里咀嚼,也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他走了半日,终于一个踉跄被一条暴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头栽在一条数尺见宽的天然小沟之中,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清水,人也清醒了几分,眼睛再次睁开,奋力站了起来,隐隐见到不远处有个屋子便钻了进去。当晚他便开始发烧,觉得全身发冷,这房子里有些柴草,东门庆毫无意识地将柴草往自己身上盖,但不管盖了多少都还是觉得冷。就这样,他在这个小屋中睡过去了又醒来,醒来了又睡过去,屋子里有口小缸,缸内有水,缸上面吊着一个篮子,篮子上面有些杂菜,东门庆觉得渴了,便爬到缸上喝几口水,随手拿了那些杂菜塞到口里吃了,晚上一只老鼠爬到他身边,也被他拍死吃了。
他毕竟年轻,身体的恢复能力强,求生欲望又盛,就这样挨了一天一夜,烧竟然开始退了,又过了两天两夜,人才从迷迷糊糊中恢复过来,重新有了思考力。这日黄昏,他又喝了两口水,吃了两颗杂菜,推开柴草,走了出来,才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小屋子以柴草砖块垒成,又矮又小,应该是间堆放杂物的柴房,举目望去,只见和这柴房连在一起的有十几间比较大的屋子,虽然也大不了多少,但看有门有户的样子应该是人住的屋子。如果说这柴房就像江南一带的猪圈一般,那那些人住的屋子就是大一点的猪圈——东门庆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已来到大明朝鲜国南部的一个海岛上,这些猪圈一般的房子,便是朝鲜平民的居处了。
东门庆朝离柴房最近的一间房子走去,正要敲门,便觉得脚下一磕,竟踩到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衣衫褴褛,看样子是贫民,就身上的衣着来说和这些房屋十分相称。东门庆十五岁时曾到晋江县刑房帮三哥东门序的忙,懂得一些仵作的常识,将那尸体翻了过来,见他咽喉、腹部两处都受了伤,但显然已死了有好几天了。他敲了敲门,见没人应便推门进去,门内又有一具尸体,房间里到处都有被翻抄过的迹象,锅碗瓢盆丢了一地,东门庆想:“看来他们是遇到了强盗,而且是品位很低的强盗,怕是连吃的东西都抢。”又往别的屋子去看,在十几间屋子里共发现了二十三具尸体,大多是老丁弱妪,没有年轻妇女,只有两个全身都是伤痕的壮年汉子看来是因为抵抗而被杀。
东门庆站在尸体边默加哀悼,心想:“看来这是结成团伙的强盗。那些年轻一点的也许被掳掠走了。”然后便去找到一些杂粮煮来吃,吃完天已经黑了,眼见处处都是尸体,心中既有些害怕又有些怜悯,活动了一下手脚觉得自己有力气了,便去找了一把锄头,挖坑将这些人全埋了。
撒下最后一把泥土时已是深夜,他在坟墓前默默祷告了半晌,正要回去找间屋子休息,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吓得他往后一跳,横过锄头防身,却见那人对着坟墓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东门庆这才看清楚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身破衣服,这个时代朝鲜还没有兴起整容手术,其人大多歪瓜裂枣,但这孩子的五官长得却是少有的端正,只是满脸都是尘土,到脖子以下才显得白皙,让东门庆感到有些怪异,但这时也没细想,只是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孩子多半是这个小村落的遗孤,先前不知道藏在哪里躲过了劫难。”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要说话时,才发现自己呃呃啊啊的发不出声音来,他啊了很久,又深呼吸,又重重咳嗽,终究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自己先前穿过一片小树林时似乎胡乱吃过些杂草、蘑菇、果实,心中一阵恐慌:“难道我吃了有毒的东西?竟然哑了?还是发烧烧坏了喉咙?”想到自己流落到此,都还弄不清楚这是中国还是外国、大陆还是荒岛便先残废了,将来要再想回去,怕是更加渺茫了,眼中一湿,差点就要落泪,忽然想:“男子汉大丈夫!哑了便哑了!哭什么!”便忍住了。
忽见远处火光闪耀,竟似有人,东门庆大喜,便要跑过去求救时却觉衣角被谁扯住,回头一看竟是那孩子,东门庆指着那火光连连打手势,要带他过去,那孩子却一脸的惊慌,小声地说了好几句东门庆听不懂的朝鲜话。
东门庆弄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便不再管他,挣脱他的手,径往火光处跑来,那火光也是朝这个小村落而来,双方渐渐接近,那群人却都是倭岛浪人装扮,腰佩武器,在火光下见到东门庆,都警觉地停了下来,东门庆一开始连打手势,但看清楚了这群人的装扮后一怔,暗叫糟糕,心道:“这群家伙只怕是倭寇!这个村子也许就是被这群人洗劫了的!”
为首那人看了东门庆两眼,果然用倭话大叫:“你是什么人?”
若东门庆此刻不哑,或能用倭话与他们周旋,但啊了几下没啊出什么来,眼见那群倭人神色越来越不善,心想不妙,转身就逃。那群倭寇见他逃便包抄着围了上来,看看追上,东门庆一个转身,扫了追到最近那倭寇一脚,跟着又要逃,却被一个人扑了过来,和身摔倒。众倭围了上来拳打脚踢,东门庆护住了要害,觑了个空隙,从人缝中钻了出去,却被一个身材健硕的倭寇拦住。东门庆一咬牙,挥拳殴击,他是学过武的,但自小养尊处优,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在家练武的时候,护院们也是点到即止,所以东门庆比武的经验不少,打架的经验却甚贫乏,拼命的经验接近于零。那日本浪人欺近前来,根本就不管规矩,直接招呼他的要害,东门庆躲过了他的拳脚,跟着一掌斩中对方的脖子,他本身的力道虽然不小,但出于习惯,这时动的还是比武的力量,不是拼命的力量,那倭人虽被他这一掌击得一痛,却还是扑了上来纠缠住他,跟着后面两个浪人又围了上来。
以一敌多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被围,一旦被围除非是有数倍的武力否则难以逃脱。东门庆这时的身手不够狠辣,临敌对阵也还不够镇定,被几个倭人围住后自己先有些慌了,怀中的匕首还来不及摸出早被人拿手拿脚,按倒在地,有一个便拔出刀来要杀了他,却被首领止住,喝道:“先别杀,这人不是这条村子的,看他的衣服好像是大明来的。”
副头领上来问:“那怎么办?”
头领道:“先把他捆了!”
便有一个日本浪人拿绳子将东门庆绑了,众倭先检查房屋中,见没有埋伏,才有提了东门庆上前,由那首领发问,东门庆几次要说话,却都啊啊的说不出来,众倭皱眉道:“原来是个哑巴。”有人道:“看来这家伙没什么用,要不杀了吧。”那首领道:“杀什么!虽然是个哑巴,但不先说谁知道!过些天五岛的奴市就要开了,到时候一转手,又是一笔钱!”
说着就将东门庆关进一间柴房里,门阖上,屋内再无一丝光线,老鼠唧唧而前,嗅着血腥靠近东门庆肩头的伤口,东门庆手脚被绑住了,只能不断挣扎,不让老鼠咬到,心想:“不知他们要把我卖到哪里去。”
正想着,门外便传来了说话声,只听一人说:“这家伙虽然是个哑巴,身上的衣服又破破烂烂的,但质地倒很不错,还有一把好刀!也许是个大明的商人呢。若是能找到他的家人,让他的人来赎买,那才是笔大钱!”
另一个人说:“那也不一定,听说大明的人就是中等人家,也有很好的衣服穿。”
先前那人嗤之以鼻:“你懂什么!大明的中等人家,那也是有钱得紧!”
第二个人道:“也是。不过大明那么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找得到他的家人?再说我们的船只怕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第一个人道:“是啊,要是我们的船能开到大明沿岸就好了!听说大明到处都是生丝,若能去到那里,也不用要什么赎金,直接抢就是了!”
东门庆心想:“这些倭奴不但贪心不足,而且狼子野心。往后我若能脱身,再跟他们打交道可得小心些才好。”
正想着,又听门外其中一人说要嚷着肚子饿,要去寻些东西吃,过了一会门外微微传来呼噜声,想来留下那人睡着了。
东门庆想:“若要逃走,现在也是个机会!”但手脚被绑得甚紧,挣扎好几下半点动静也没有。正寻思对策,忽听外面一声闷哼,跟着一个矮小的影子爬了进来,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但东门庆便猜是那个男孩。
那个人摸了上来,小声问了几句,也不知说什么,东门庆嗯了两声,那人不再耽搁,拿刀子割断了绑住东门庆的绳索,东门庆小心翼翼推开了柴门,月光透了进来,回头一看,来救自己的人果然是那个男孩。门外倒着一个倭人,背部和喉咙有好几个洞,早已死得透了。
东门庆怕倭人发现,不敢多看,拉起那少年就走,临走之前略一迟疑,回身解下那个倭人腰间的刀,带在身边。忽然从那倭人衣袋中掉出一物,却是之前被收走的小冷艳锯,东门庆手一抄,收归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