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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直殿卫北镇抚司衙门,穆斌头戴黑色翼善冠,身穿红色蟒服曳撒,腰系玉带,赫然坐在正堂中央,直殿卫北镇抚使朱能手持直殿卫统一制式雁翎刀立在下方候命。只见此时指挥使穆斌正仔细看着朱能刚刚呈上来的关于紫阳道士的谍报,谍报上是北镇抚司近几日全力搜集关于紫阳下山以来的行迹。穆斌看至一半,忽而嘴角似有笑意,开口向朱能说道:“这个紫阳可当真有意思!本官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道士。被逐出山门之后,一路向北,从宣府出关,潜入北狄,五日内杀了两名北狄百夫长,提着人头沿着边境到云中镇,后入关南下,直奔晋城,将两颗人头埋在城外乱葬岗,祭拜完父母后继续向东游历。”
“禀大人,卑职也觉得这个紫阳一点也不像个道士,手段凌厉,心狠手辣。好在也不是个嗜杀之人。从下山到京城,就杀了两个北蛮子。这一身功夫不收进咱直殿卫真是可惜了。”朱能咧嘴笑道。
“年纪轻轻,一身武艺,却不持强凌弱,一路上风餐露宿,足见此人颇有君子风范。可为何会因勾搭女子被逐出师门呢?朱能,传令陕西千户所务必查清此事,记住不得惊扰龙门派。同时这几日继续派人暗中监视,如有异样及时禀报”穆斌当即下令。
“卑职遵命!可大人,卑职不解,为何非要查清此人底细。只要他不行凶作恶,管他之前作甚!”朱能挠着头一脸茫然。他实在不明白,这位被整个直殿卫上下奉若神明的指挥使大人为何对这个道士极度好奇,这几日不断追问。
“怎么!是否要本官给你上个折子细细禀明啊!”穆斌眯着眼睛笑道,活似那蟒服上吐着芯子的巨蟒盯着朱能。
“卑职多嘴!卑职这就去办。”朱能说罢,扭头跑出正堂,生怕走迟一步就被指挥使大人给吞了。
穆斌随后放下手中谍报,看起今日京城各所传来的谍报。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门口值守小旗便进来禀报,说是刑部尚书王致礼、龙骧卫千户韩威求见。穆斌听罢,略有不悦,心中思忖这王致礼一大早来我这直殿卫作甚,该不会真是拿着陛下的话来号令我直殿卫吧。随即起身离开正堂,至北镇抚司西厅,同时令值守小旗引王致礼、韩威至西厅。
北镇抚司西厅是穆斌日常上衙休息之地,也是接见下属卫官之地。只见值守小旗已将茶水泡好,分别送至穆斌、王致礼、韩威案前。穆斌看到两人已经入座,当即和颜悦色,寒暄道:“尚书大人可是稀客啊!今日屈尊来访,所为何事啊!”
不等王致礼开口,韩威先恭敬说道:“小侄韩威见过穆世叔!”穆斌与韩雍皆是早年随炎皇征战的武将,素来交好,穆斌还曾指点过韩威刀法,可算是半个师父。此时韩威见到穆斌顿感亲切。
王致礼见韩威抢话,心中不悦。穆斌听罢,向韩威微笑致意,他知晓韩威奉皇命保护王致礼,但并未回话,反而又接着开口问王致礼此番所来何事。
“既然穆指挥使开门见山,本官也就不遮不掩了。”王致礼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一脸笑容看这穆斌。穆斌脸上依然是和颜悦色,只是心中略有惊讶,这王致礼昨天立下军令状,不应是废寝忘食般的查案办案么,怎么笑得仿若置身事外看他好戏的朝中官员那般。只听王致礼义正严词道:“蒙陛下厚望,本官全力查办陈文平案。这陈文平案扑朔迷离,幕后凶手狡诈毒辣可谓是历朝罕见。然本官已向陛下立下军令状,纵然是刀光剑影,斧钺加身,本官也定要将那凶手捉拿归案!”
“嗯!尚书大人公忠体国,不畏生死,一片忠心令穆某敬仰!”穆斌一边喝着茶,一边回道。
“当日案情细节,想必穆指挥使也已明了。依本官看来,此案非常人所能为,手法诡异,行动迅速,竟能让在场生者迷了心智,看成妖狐,想必这凶手定是那身怀异术的妖人。”王致礼侃侃而谈。
“嗯嗯!尚书大人心思缜密,推断严谨,明察秋毫,一颗玲珑慧心令穆某佩服!”穆斌依旧笑着看向王致礼,心中更是疑惑,这案情凡是个长脑子的人都清楚,王致礼这般废话连篇,意欲何为?当下接着品茶,继续洗耳恭听。
“昨日圣前,陛下也已传下口谕,令穆指挥使与本官通力协作,共破此案!穆指挥使与本官同殿为臣,虽相交不多,但志同道合,想必穆指挥使一定会助本官一臂之力!”王致礼脸上笑意更盛。
“嗯嗯!那是自然,穆某定当全力配合尚书大人。但凡案情需要,尚书大人尽管吩咐!”穆斌也是正义凌然地回道,心中却是无语,这陛下昨日才传下口谕,这王致礼今日一早便跑来自己这边寻求帮助。本以为这混人会努力查案一番,最后实在无力再寻自己帮忙。谁曾想开始便到自己这打秋风,想不劳而获了。念及此处,穆斌也是有了计较,于是便由悠然品起茶,待王致礼再次开口。
“善!人人都说穆指挥使不仅神勇无比,刀法冠绝天下,而且统军有方,麾下直殿卫更是能人异士无数啊!既然穆指挥使金口已开,本官就不在客气了。嘿嘿!实不相瞒,陈文平案蹊跷诡异,本官手底下那些人,终年呆在京城,耗在衙门里,寻常案件自然是经验丰富,可是初遇这等江湖妖人作案真的毫无头绪啊。指挥使大人统兵多年,自然知晓这兵法中奇正相生,以正和,以奇胜的道理。此番本官也决议如此,明里令刑部、兵马司诸人一如既往查案办案,暗地里可寻些奇人异士偷偷访察,暗中监视,伺机而动。至于这奇人异士如何寻得,想必穆指挥使麾下这方面的人才不计其数吧,还请支援本官如何!”王致礼此时向穆斌拱手施礼,脸上一脸真诚,心中早已喜不自胜,暗想陛下已有口谕,你穆斌还不乖乖听命。
“噗……”穆斌听后,险些呛到,脸上不悦稍纵即逝,瞬间又复笑容。穆斌心中暗自猜度,这王致礼混人一个,总是后知后觉,怎么今日竟看透自己的布局。陛下设置直殿卫,本意就是作为耳目监视天下。这十年来,直殿卫各卫所遍布整个炎朝,不计其数的暗諜更是形色各异,分布五湖四海,仿佛一张天网将天下官员、武林异士、北狄蛮子甚至高丽、安南这些海外藩国紧紧罩住。其实,陈文平案发后不过半个时辰,直殿卫便已知悉并瞬时启动追查。穆斌早已令南镇抚使马顺带领一众高手暗中将整个京城中所有江湖异人、各个角落严密监视,逐个排查,这两日对那贼人来历已有眉目。未曾想,此时王致礼竟来向自己讨要这股力量,这决计是不能给他的。本来直殿卫就是天子耳目,不能与人透漏丝毫,更何况这本就是暗棋,万一让那王致礼指挥不当,只怕会打草惊蛇。可王致礼拿着陛下口谕,如何推辞,穆斌一阵思量。
此时,王致礼看到穆斌思忖良久,心想看来这穆斌一如师兄杨廷正所言,肯定是早已安排妥当。此番有陛下口谕。他穆斌怕是不想给也要给了,不禁一阵得意,当下也不着急耐心等待穆斌如何回应。岂料穆斌突然开口道:“原来是找穆某要兵要人来了,尚书大人好谋划,不知是尚书大人本意还是另有高人向尚书大人建议呢?”
“嘿嘿!不是他人,正是当——”王致礼忽然一怔,心中暗惊,差点没把师兄杨廷正给说出来,当即圆话道:“只是本官多年好友,素来敬仰穆指挥使,故而指点本官求助穆指挥使,称不上高人。”言吧,端起茶杯大饮一口。
“哦!原来如此啊!”穆斌听罢,心中依然明了,便不再追问,也不想与王致礼浪费口舌,想着待会随便安排一百户交于王致礼调遣,打发了事。正欲开口,忽然想起方才朱能禀报消息的紫阳道人。这紫阳道人年纪轻轻却武功卓绝,行事无常,让人琢磨不透。又在这个节骨眼,莫名其妙与三皇子结识,一路来到京城,到底真的是机缘巧合,还是他缜密谋划呢?到了京城以后,也一直行动正常,没发现半点异样,穆斌对他始终是疑虑重重,但没发现半点纰漏。正好这王致礼来跟自己要人,不如就将这紫阳道士推荐给这呆子,自己再时刻监视。倘若紫阳与陈文平案有关,果真心怀不轨,无论答不答应王致礼的邀请,都会露出些马脚;若紫阳真的是目的单纯,对三皇子也无他念,那就放他一马;若紫阳来京另有他谋,那自己也按兵不动。像紫阳这样的高手,穆斌也是许久没有碰到,如果紫阳有所行动,那穆斌不介意亲自出马带人将他擒拿。总归一句话,此时不怕紫阳有异动,就怕他一动不动,不漏破绽。心中一阵计划之后,穆斌当即与王致礼说道:“尚书大人的来意,穆某已然知晓。只是尚书大人也知道,穆某责任重大,不仅要协助尚书大人办案,在北狄使团来京前后,更要担负起京城稳定。穆某手下可用之人也无多少,不瞒尚书大人,再过几日,只怕穆某也要带着手下巡街了。”见王致礼面有不悦,紧接着说道:“不过既然尚书大人已开金口,穆某即便力不能逮,也要为尚书大人解忧。方才尚书大人说想寻些江湖奇人帮忙办案,穆某深以为然。虽然穆某手下都是些碌碌之辈,但是穆某倒是有一人可推荐给尚书大人。”
“哈哈!本官就知道穆指挥使不会置之不理的,烦请穆指挥使说说那高人。本官定当亲自拜访。”王致礼哈哈笑道。
“此人乃是全真龙门派十二代大弟子,道号紫阳,师承凌清真人,虽然刚及弱冠之年,但是一身武艺世所罕见。正好昨日与友人结伴来京游历,如今就在一品楼天字房。尚书大人莫欺这小道士年少,这一身本领不在穆某之下。尚书大人如此爱才,主动招揽,想那小道士必定感激,为尚书大人驱使。”穆斌笑着说道。
“喝!凌清真人名扬天下,他的大弟子那也定非凡品。没想到京中还有此高人,道士抓妖狐,正好对口啊!”
穆斌、韩威听后一阵无语。言吧,王致礼、韩威离开北镇抚司,赶向一品楼。
凌清真人是成名二十载的江湖名宿、道门真人。早年间,凌清真人游历天下,手执一柄拂尘名为青霭,不知杀了多少北狄蛮子,救了多少百姓。古北口外,只身拦截北狄国师黄教五世大喇嘛阿巴岱南下。大战一日,以一敌三,一掌击杀阿巴岱座下金童,逼退北狄国师,令其立誓终身不入中原。北地百姓至今流传一首诗谣:
西北有仙人,御风足白云。
霓衣不湿雨,可掩灵霄台。
青霭若银钩,抚平天下哀。
孤影乘风去,何时君复来。
话说那王致礼出了镇抚司,便在韩威一行人的护送下,向一品楼赶去,寻那紫阳道人。怕是尚书大人万万想不到他心里的高人——紫阳小道士赵常清,此刻竟被众人围在一品楼客堂审问,背后原因也是荒唐,竟是说那紫阳昨夜狎妓后无钱付账。
自昨日晡时与白袍公子哥李三郎别后,紫阳拿着李三郎所赠宝钞二十二贯四处闲逛。先是去外城吃了天香馆的牛肉,又听李三郎的话,跑到京城最贵的布行,做了一身蜀锦的白袍,然后又到最好的浴堂沐浴一番,修了修脸,出来后神清气爽,一改往日邋遢,又加上这一身白袍,倒是有几分俊美,一路上还有几名女子偷偷注视。这紫阳何曾如此享受过,好不愉快,四处闲逛。想到吴秀才说的这妖狐夜出案,紫阳闲来无事,也顺道路过了东安街案发地看了一遍,然后又重回一品楼客房内休息。
这几日京城宵禁,一到酉时,一品楼便关上大门,不再迎客,因此一品楼里众多歌妓伶人这几日也少了好些进项,其中一位名叫夏蝶的普通歌妓,在一品楼里不算出名,平常进项本就不多,这几日宵禁更是颗粒无收,于是看到紫阳住在最好的客房,又衣着华贵,当下也动起了心思。当小二将酒水菜食送入紫阳房间后,便独自走到紫阳门前,轻声敲门。紫阳打开房门,看到一名身材凸凹有致、妩媚动人的陌生女子,心中疑惑,当下问起那女子何人何事。那女子乃是风月老手,碰到紫阳这样的年轻公子哥,当即施展手段,拂面低眉,说起公子如玉,奴家仰慕,欲与公子秉烛同饮之类的恭维话,言语间散发着阵阵香气。紫阳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更不知这青楼烟花之地的规矩,当下以为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后,仪表堂堂,俊朗迷人的相貌引得这女子主动投怀送抱。紫阳心想,自己道心坚定,坐怀不乱,人家女子对自己一见倾心,自己也不好推却,于是便叫那女子进窝,一同吃酒。席间,只见那女子诗词酒令无一不通,言语豪放露骨,颇有道家洒脱自然之形。紫阳想到与李三郎结伴时,那李三郎一路上招蜂引蝶,风流快活,自己却无人搭理。看来自己这相貌也不输李三郎,稍稍打扮一番,不也是让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么。于是乎,两人笑声不断,女子醉酒后,径直躺倒在紫阳的床上。原本紫阳作为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远离女色,但紫阳道人自觉自己道心坚定,不会被色相乱心。女色如虎,但似自己这般的真人就应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于是,也就与那女子同床共枕,呼呼大睡,一夜倒也没有行那男女之事。就这样两人睡到天明,女子起床梳洗后,便欲离去。按照一品楼惯例,夏蝶这般的歌妓留宿,客人应付十贯,夏蝶便向紫阳索要钱财。紫阳听罢,心中一惊,见那女子一反昨日恭敬之态,听那女子详细阐明,方才知道昨晚自己原来是在狎妓。顿时脸色一红,奈何昨日花钱太多,如今身上只有三贯钱,给不了十贯。这下可是通了马蜂窝,只见那女子当即怒讽,恶语相向,跟昨晚的温柔妩媚判若两人。揪起紫阳新做的白袍领子一路拉扯来到客堂掌柜那里。此时客堂里一如往日般人生鼎沸,热内非凡,看到一白袍公子模样的男子被歌妓控诉,当即是炸开了锅,吴秀才也在旁边看着热闹。
人群之中,有眼尖者一眼认出紫阳就是昨日入店的那青衣道人。这下可更是引起众人的兴趣,顿时众人纷纷起哄。
“洒家可真是头回见啊!只听说有人吃霸王餐,这位兄弟更是厉害,敢吃霸王鸡,哈哈哈”
“哎哎!掌柜,莫要再为难这位道爷了!人家昨夜可是在为夏蝶姑娘施法驱邪!怎能收道爷的钱呢”
如此之类的调侃不绝于耳。掌柜的也是一阵无语,一品楼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进出往来,有人撒酒疯,有人吃霸王餐,可是碰到一位道士狎妓不给钱,饶是掌柜的见多识广,也是被惊得五雷轰顶。
紫阳此刻恨不得变成蚊虫飞走,脸上早已是通红一片,当下走也不是,待也不是,百口莫辩。掌柜的问了紫阳几句,又搜了一遍身,看这小道士身上果真是没钱了,便想着不行就以身抵债,在一品楼刷几个月马桶算了。正欲开口发话,忽然听见楼外一阵脚步声,定睛望去,只见一队全身黑甲,杀气凌然的军士手持金错刀整齐划一向楼内走来,随后一位身着红色官服,上绣锦鸡的大官缓缓走下马车。掌柜还是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这些军士乃是守卫皇宫的龙骧卫,那位大人就更熟悉了,正是当朝正二品大员,刑部尚书王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