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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没错,老爷,没错。我天生耐冻,只要吃得饱就能扛得住。其实我们这些人大多是这样,全靠熬着呢,老爷,全靠熬着。”
“哼,你们这种人,既没有实话,也没有怜悯之心。不经过祈祷就杀死载人的牲畜是要…”
“在现世遭牢狱,在审判时进地狱。这是祂的谕,祂的赏赐。老爷,我信教,但不是圣徒,我无法期待奇迹。”
“不要太担心,神还说不会责罚走投无路的人。你很结实,又会养马,可以到我的田庄来。你的口音像是楚德人,但又有一副东方人的骨架。”
“您真有一双好眼睛,我在楚德长大,但我是小时候从东边由父母带着逃荒过去的。我不能留在您这里,我要去找我的朋友呢,老爷。我们是在雪里走散的,他肯定还活着,我能感觉到,他…”
“这种天气即便是最刁的狼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卢佳,可怜的马夫,被大风从营地里吹进荒野时牵着一匹受了伤的牝马。米哈伊尔没有找到他,因为他顶着风走了一段,但风向的紊乱使他们在不到两公里的距离上擦肩而过了。他往东边走了一段后就停了下来,当他被加利亚和他的跟班发现的时候,他正在从被他用石头砸翻的牝马身上找容易下咽的部分。那匹马和他一起走散的时候被重重伤到了,自知没有活路,卢佳了结它的时候它甚至没有挣扎。
几天时间里,他就靠着喝尚存余温的血和嘬食骨髓熬了过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去吃死了的动物的肉,那有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发热或是腹泻。他帮自己包扎了一下,但是多处挫伤和扭伤仍然限制了他的行动。
他的遭遇只能说是极幸运了,天气、饥饿、飞滚的岩石、荒野的狼或是凶猛的塔族人,随便哪一样都能让他丧命,他却坚持到了碰上宽厚的小地主加利亚。彼时这个在家族和村庄里颇有威望、称得上乐善好施的中年人正趁着天气转好的时间回去找他的儿子加甫。他们之前在橡树林分开,加甫去照看他们家拥有采伐权的那些树了,而他则到了他的猎户小屋饮酒烹肉,准备随心情去追猎些小的野兽。随后就是那场大雪,他急着去找儿子,但内心其实又是乐观的,因为那个小子和忠诚可靠的仆人里拉结伴,而且为了在林子里过夜已经带了足够的食物和一罐火信——便携的、可以持久闷烧的火种——那就意味着他不会遭饿或是挨冻。
卢佳的狼狈一方面来自他作为奴隶常年做的过重的活儿,一部分来自和米哈伊尔同谋带来的焦虑和激动交织的心情,还有一部分则是来自这突如其来的寒气的打击。加利亚看到他时他身上沾着吓人的血迹,随后他解释道那是马的血,而不是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这才让加利亚放心下来。加利亚牵着的狗是种很凶的猎犬,脑袋像水桶般大,孔武有力,能一次击退好几条狼。但它对卢佳很亲热,卢佳对动物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使他做起马夫来游刃有余。
猎犬对卢佳的亲热使加利亚愿意信任这个可怜人。他有一家佃户丢下田庄去凡都做工了,眼下正需要一个既能种地又能饲养挽马的好手。卢佳不避讳自己流民的身份,他也希望能够安顿下来,摆脱这种有罪和朝不保夕的生活。
加利亚拿出一壶热的粗酒给卢佳,他的确很慷慨,在这样的天气和这样一片土地上的一壶热的酒有时候能值一整座城堡。罗克赛兰南部除了最大的城凡都以外还有四五个小一点的城,乔普诺耶城是其中之一,以口味醇厚的炖菜和甜酒闻名。它的首席贵族就是靠在冬天兜售热的甜菜酒来维持铺张开销的。只是听说这几年年景不好,市民也付不起以前的价格,但他又拗着不愿意降低价格,总算是沦落到个需要借贷的境地去了。即便这样,这个熬糖和酿酒的工坊主仍然过着尊荣的生活,只是给下人的赏钱开始只记在嘴上了。
卢佳喝下去一大口热酒,这让他想起了对酒精上瘾的往事。但是现在他从酒精里得不到欣快的感觉,太久没有沾酒,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着这种会麻醉人的液体。他以前酒量很大,现在却半壶酒喝下去就不受控制地呕吐了起来。他的脑袋跟不上喉咙,酸腐的气味混着血的味道涌上来在他整个脑袋转了一圈才呕了出去。他赶紧用脚踢雪覆过狼藉,一阵眩晕之后就彻底清醒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也是有一点讽刺的),他还是很幸运。我们曾经提到过,酒精是他沦为奴隶的元凶之一,但劳累的生活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使他对酒精产生了激烈的抵抗,阻止他再坠入分不清方向的漩涡。
他不想受苦,但如果能不再因为喝酒而胡闹以至于丢掉自己的灵魂,那清醒着受苦也不是那么糟了。这就是卢佳这个马夫身上高贵的地方,他不认识字,也不笃信神,但他有理性,能用理性去勉强抵抗酗酒。他贫穷,狡猾,矮小,但却能守住自己不犯浑,这是很多大人物都做不到的事——他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会犯浑的人,这使他犯浑的次数和程度都比大多数人要少。
加利亚知道这种人,他见过不少酗酒的人,也就知道在这些人里的确有一些能够摆脱酒精的控制,唯一的副作用就是闻到酒的味道时难以压抑的呕吐。事实上,他自己就有一些这种倾向:他爱喝酒时没有那么贪恋酒精,但试着摆脱酒精时也不至于反胃到如此的程度。
等到卢佳缓过劲来,加利亚贴心地递给他一块抹了盐的面包。卢佳因此升起了一股感激的感情,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是他被风刮得孤身一人以来第一次吃到粮食,这让他的头脑更清醒,身上的伤也没那么困扰了。
“我现在要去找我的家里人了,这样的天气得家人在一起才行呢。你可以和我一起,这里离村子也不远。你的朋友假如还活着,这会不是在村子里就是在其他人的田地上。”
他们经过了橡树林,又沿着小路往村子的方向走了好一会,刚出了林子,猎犬就像发狂一样地吠了起来。加利亚费了些劲才揪住大狗,但还是跟着它指引的方向凑了过去,走了没多远,两人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和恶臭混合的味道,危险的气息和恍惚的感觉同时涌上两个人的心。
他们先看到了几具已经不再呼吸的身体,这些人刚死没多久,身下的血迹还是殷红的,也没有完全冻硬实。然后向着旁边稍开阔点的地方走过去,才看到一大片乱糟糟的痕迹。艾拉克已经先行一步押着他的俘虏回到村子里了,他们看到的痕迹正是那些奴隶被迫自相残杀留下的战争一般的遗迹。加利亚和卢佳都意识到出了大事,这些乱糟糟的痕迹是雪停了以后留下的,卢佳找到了几乎所有被杀死的人,他们都被拖到了低洼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他看着自己认识的人变成这样的惨象,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刚刚吃下的那些东西又原封不动地混着酸涎呕了出来,血腥味在这样的天气里并不浓烈却在马夫的鼻腔里挥之不去。
他像被闪电击中一样,脑袋里闪过无数毫无关联的画面。怔了一会后,他晃了晃脑袋,把促使他发疯的想法都赶出去,然后做出了判断:人死了小半,货物不知所踪,一定是与强劲的匪徒不期而遇了。他环视四边,没有找到米哈伊尔和米伦。
卢佳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更紧张。如果在这里就会遭到如此凶残的盗匪,那村子里会安全吗?他瞟了一眼加利亚,这个小地主现在脸上苍白得能拧出灰色的水来。受害者的数目让加利亚意识到这里不久前可能发生了一场真刀真枪的战斗。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被杀死的全部是卢佳的苦工同伴,又是谁会杀害这么多穷苦的人呢?他们甚至连拥有财产的权利都没有。更糟糕的是,他们是不是已经往村子里去了?
村子里有来征税的塔族人,加利亚正是为了避开和他们打照面才出来打猎和游荡。他马上想起这些事可能正是塔族人做的。即便不是那个粗壮凶恶的征税官,也很可能是他身边那些喂不饱的饿狼。入主罗克赛兰上百年,他们从未放弃过劫掠和杀戮的原始而野蛮行径。
“老爷,这都是我认识的人。”他本来想说“没事”,因为他这样讲是想暗示加利亚死难者中并没有他的家人,但是终究没能把这两个字说出口。他想起这些死者中有一些也有家人,有一些怀揣着复归正常生活的希望,有一些不再抱有幻想却一直挣扎着活下去。
卢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他就这样坐在地上,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真正自由了,因为他们这些人已经要直面被杀死和陷入战争。想来他从自己家乡的村庄逃到西边,又陷入奴隶劳动的苦役,现在终于要和这些他完全不可能控制的东西面对面了。
雪中的两个人和一条狗面对这个刑场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怀着对他人安危的担忧,加利亚使劲把猎犬拽走,茫然地昂着头带着同样心神不宁的马夫往他的村庄一步步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