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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八年,少年米哈伊尔用两枚发黑的、已经快要磨成瓶盖的银币买了一把生锈的镐头。镐头原本的主人是个马夫。这把镐头是马夫卢佳从一个人去屋空的草房子里寻到的,他把它带在身边已有几个月了,好像早就知道有人用得上这东西似的。
作为奴隶,米哈伊尔和这个马夫既不应该拥有钱币,也不应该拥有农具。不过规矩是规矩,实际是实际,眼下两人都对这个交易满意。卢佳个子中等,体格壮实,总能找到活命和偷东西的机会。如果不是对酒精的热爱使他到了能够出卖包括土地在内的一切去换些酒的程度,兴许他不会成为一个奴隶。
在这个营地里,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成为奴隶的理由。酗酒是其中之一,有些被酒精泡到肿胀的家伙会在清醒的时候主动把自己卖掉——奴隶营实行严格的禁酒令,尚存一丝清醒的酒徒把这当作最后的得救机会,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在为奴的前几个月就会死于疲劳和戒断导致的五花八门的症状。
还有一些则是终于彻底交不起租、赎不起徭役的农民,把自己彻底丢给化为人形的命运——换句话说,挑个主人把自己卖出去——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比较轻松的选择。
有一些在奴隶中称得上精锐(不管多瘦的狗群,里面总有几个毛比其他狗顺滑的家伙)的成员是被俘后成为奴隶的军人,不管最初他们为谁效力,又如何在战败后被俘虏和售卖,总之他们现在拥有了这个只要还是个活人,就无法进一步坠落的身份:奴隶。
奴隶总之是去做“人们一听到就想逃,但是总要有人去做”的差事。太平年间主要工作是种地或是出苦力工,譬如拉纤和拉车,使用他们比喂养牲畜要便宜和简单一些。兵荒马乱之中奴隶也充当士兵,不是那种穿着统一精良的锁子甲,手持能够不费力切开一匹马的利刃的士兵,而是把长的磨薄的铁条、削尖的树枝和草编的衣服壳当作依仗的人形工具。
米哈伊尔成为奴隶的理由是:他不知姓名的母亲把他丢在篮子里、放在一家村公所门口之后没多久,一个奴隶商队就把这个小小的村公所游览了一遍。在例行公事放火之前,营里的一个老家伙发现了米哈伊尔,闪念之间,这个一辈子没有过妻子和子嗣的老头儿决定把这个小孩当作人来看待。考虑到和他一样身份的人往往把自己都视作一种动物,这可以称得上一种罕有的高贵行为了。
于是在生存的幸运之外,米哈伊尔不幸成为了一个天生的奴隶。如今,他用自己仅剩的(也是非法的)财产换来一把非法的工具,只是为了刨一个坑把曾经收养他的老头儿埋了。死者高贵的行为终究换来了一点点报酬,在那个年头,能在一个刨得松软的坑里变成土壤的肥料,对一个奴隶来说已经是一种安详的归宿了。
草原上不缺水喝,但是中午吃的那点黑面包和菜粥已经抵不过晚上了。前面这几天杜布老头没怎么吃下东西,再之前米哈伊尔给老头分享了一些口粮,所以最近他吃了不少草根,难以消化的同时还泛着土腥味。米哈伊尔心里升起一股厌恶,只想赶紧把坑挖完,去领自己可怜的口粮。他心里隐约有一个念头,他即将成为一个青年人,饥饿感来得越来越快,所以他倒下的日子可能不会太远了。这种念头使他感到有些凄凉,但并不痛苦。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在营头的带领下沿着泥泞道路上的车辙连续行军,每天从天亮开始负重行走到夜完全来临。一天的过度劳累无法用一晚的休息来挽回,长期的疲惫后,即使是恢复力本身也需要得到恢复才行。这种过度疲劳在小孩子米哈伊尔身上也已经发生过几次了,所以他错过了生长的最佳时期,个子不高,但是骨架很粗壮,这使他目前为止免于死亡。原因说来可笑,每次有人累死之后营头会不情愿地允许整个队伍休息一天,而米哈伊尔总不是第一个被累死的家伙,所以他能够得到点喘息的时间。
尽管如此,米哈伊尔也常为营里的其他人承担一些超过极限的劳役。他是最熟练的奴隶之一,任何活都能做一些,力气也很大。他的这种秉性并非出自高贵,而恰恰是出于贫贱。他自己在小的时候受到其他奴隶的照顾,才能活到现在。奴隶没有属于自己的财产,所以他已经习惯了不分彼此的生活。
这一次轮到收养他的老头杜布给全营放假了,米哈伊尔烦躁地把杜布像一个破口袋一样拖进坑里,而后又细细地用手把土掩埋平整。
他给杜布选的埋身之地在静河穿过草原的一条小小支流湾内,那条浅而平静的溪流环抱着老家伙。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照亮草原的是余下的一点霞光,照得河流像一条流动的火。米哈伊尔一屁股坐在刚刚掩埋平整的坑前,告诉杜布等到夏天涨水时,静河会带他回他时常念叨的家乡。这让米哈伊尔心中又有些烦躁。家乡啊,故土啊,即便是奴隶也像拥有财富一样拥有这些,可是他自己没有。在不远的未来又会是哪一条河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不知道。米哈伊尔没有归处,这是一种令人不悦的自由。他掏出几颗干豌豆嚼了起来,心想必须要去再找一些吃的东西。
在不远处宿营的这支队伍有一百多人,其中九成是奴隶。营头彼勒是祖传的生意人,买卖牲口和奴隶,到了他这一代,奴隶的价格降了下来,成了比牲口更好做的生意。作为一个生意人,彼勒从未真正考虑过战争,但他敢于去不久前打过仗的地方巴结那些兼职奴隶贩子的武夫,把他们手里的负担用好价格买走。他也懂得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拥有士兵的人。
他的父亲去世时他继承了一小罐银子、五六匹老马和十几个奴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活得像个流氓,带着这些奴隶到处做一些苦活。
慢慢地,他掌握了一些识别人群中软弱分子的专业技能,成为了一个有底气纵使手下抢劫和敲诈的生意人,这使他积累起了一些资金和名望。他逐渐成了某些真正的富人、甚至是有着典型的满月般扁圆面孔的塔族达官贵人的座上客。他的尊严就像钱包一样膨胀起来,开始敢于把自己视作一个主人而不是生意人。
彼勒无法分辨清楚自己拥有的奴隶,反正每隔几年他就要换掉里面的大多数。他也没有想过这些奴隶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苦命人只要记得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并非只有奴隶一个称呼,他就还能保留最后一点属于人的东西。
不过彼勒不在乎这些,眼下他最着急的是在冬天来临以前把半买半抢来的松木炭和松香送到南方的大城去。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了,南方的城市有商品和奴隶的市场,可以把他携带的一切换成可观的金子,再买上一片靠近河的肥沃庄园,一个有花园、果树、蒸汽浴室和醋栗的安乐窝。
彼勒的脑袋特别、特别灵活,他命令两个做过木匠的奴隶把松木炭里成色最好的那些细细雕成小人和牛羊。塔族的老爷愿意为经过雕刻的炭付三倍的价格,而且全部用银子结账。“这是一个属于脑袋灵活和心狠手辣的人的好时代”,带着两个穿皮甲、挎弯刀的助手和四个强壮的奴隶强闯那个木工营地用铁钱买走装满车的粗炭时,看着被愤怒和羞辱涨红脸的木工领头时,彼勒不自主地这样想。
既然整个队伍要为倒霉的老家伙停留一天,那么不妨破戒喝些酒。傍晚时分,奴隶把桌子和火炉支在他的大帐篷旁,彼勒跨坐在桌边,下酒菜是马肉饼。彼勒喜欢这种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喜欢的粗旷菜色,但为了显示他今非昔比的财力,在属于他的那份里面加了一些非常稀罕的胡椒,也就是说吃下去能让人特别暖和。
同座的有他的两个助手和一个车夫,这几个人都是市民。旁边跪坐着的是他买下来比较久的几个奴隶,尽管不能同桌共饮,但他们可以吃剩下的面包和菜。“我是多么的仁慈”,他这样想。
彼勒有一个喝多了以后舌头打结的毛病,这个身材特别宽的有钱人脱下外衣并揪着打结的舌头说比平常多三倍的话,草地上的宴席已经进入了尾声。彼勒把纯金做的腰饰解下,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人们常说,人所需要的属于自己的地方不过三米。我老了,跑不动啦,我要到暖和的地方买上那么三百米地,再买三个娘们,然后我就不再往北方跑啦!明年开春,安东带上老伙计出来吧,呃,要为我分担才行呢,为我分担。”
彼勒打了个酒嗝,洋洋得意地看着那个叫安东的助手。那是两个助手里比较矮的一个,和彼勒的姐夫沾点儿亲戚。这位姐夫是一个城里人,如今是个生活在南方的老鳏夫。
“那个你,从那边过来的那个,你也过来这边”。酒后的人感官总是特别敏锐,悄悄返回营地的米哈伊尔途径这片营地里灯火最盛的去处,被营头彼勒揪了个正着,此时也只好凑了过来坐在奴隶应该坐的地方。
一般来说,奴隶不排斥被呼来喝去,如果能在温暖的地方吃上一顿饱饭就更加如此。但是米哈伊尔把这种事当做一种使役而非赏赐,并且他这会儿也不算饿——刚刚用镐头寻到一只野兔,正因为吃了生肉犯恶心。此外,尽管从出生时就是奴隶,从来没有体验过自由的生活,但米哈伊尔仍是奴隶中比较看重尊严的那一个,这种重视可想而知给他造成过一些麻烦。
少年奴隶此刻口中还留有一点血腥味,眼睛理所当然地好使起来,靠近酒桌时,他看到身材最长的那一个饮者眼中含着一丝混着醉意的阴郁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