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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有语,月织松影。
在床上因为兴奋的情绪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李无恙,在决定去山上看老木头之后,并没有做太多迟疑,他飞快的穿好衣服,批好棉服,扯着星光,赶着去与老朋友分享喜悦的路上。
至于明天会不会被婆婆和姑姑责骂,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因为他现在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感觉,他的朋友老木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要见他,这种感觉就来自他天黑前最后看了老木头的那一眼,正好他也有非常开心的事情要和老朋友分享。
奘木洲秋分时节的夜晚是有些湿冷的,再加上白天的小雨,日落后林间的雾气便更浓了。分散在大地上的水气开始向植物身上凝聚,它们期盼着用水滴的姿态与美丽的朝霞做一次不再回头的告别。
当水气正在一些低矮的树木和爬的不是很高的藤蔓上凝聚的关键时刻,李无恙裹着厚棉衣,非常不识趣的将一些好不容易聚出来的小水珠给毫不客气的碰散了,小水滴们用自己绝望的自杀性的袭击来表达自己打不满,不一会,这一件厚厚的棉衣上就湿了一大片,但这丝毫不影响棉衣里的人上山速度。
因为道路实在太过熟悉,李无恙在雾气里凭记忆飞快的爬上了那座小山的山顶,到了老木头身边。
在整片大地都十分湿漉的情况下,老木头周围却十分的干燥,像将屋子收拾整洁等待好友探访的主人一样。
李无恙并没有多想什么,过去一屁股坐在了老木头的旁边,把身上的棉服裹紧了一些,往老木头身边靠近了一点,他神秘兮兮的对老木头说:“老木头,老木头,你猜猜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木头自然是不会说话的,李无恙压低了有些高亢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猜不到,哈哈,我告诉你吧,婆婆她居然答应我,让我去外面的世界了。”
李无恙不知为何说完这句本该让他高兴的话现在却令他有些伤感,他转头看向前方被雾气遮住的广场和庙宇,缓缓说道:“是啊,下山以后就见不到你们了,经书上说,会者定离,一期一祈,我想你也不希望我守着你们过完这一生吧,再说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而且我答应你,这次出去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会找个好的木匠师傅当老师,好好学学手艺,把朽坏的东八十三,西六百七十五……。”
李无恙如数家珍般的将几十个朽坏无法修补的僧像位置一一说了出来。虽然在念位置,但更像是跟那些坍塌的僧像们告别,因为他们,李无恙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愧疚感。
李无恙把最后一个位置报完后接着说:“我会把它们全部修好,然后把广场上所有的僧像都修补清理干净,我想,你看到他们完整的出现在那里,皱了这么久的眉头是不是可以舒展一点了。”
老僧像上长出的青苔,摸上去柔软舒服,李无恙把头靠在僧像上,自言自语的说:“这次出去我一定要把《药典》里的灵草全部集齐,目前还差很多呢,对了,老木头你知道外面有一种叫冰糖葫芦的食物吗?我在一本杂记小志里见到过,据说很好吃,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尝尝,如过真的好吃的话回来也给婆婆和姑姑她们带几个,”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说,“也给那只小狐狸尝尝,它一定会很高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想认识几个修习灵术的人,书里说他们可以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好厉害呢,可惜我当不了,婆婆说我没那个天赋。”
说到这里李无恙不禁叹了口气,他继续说:“你问我认识他们干嘛,哈哈,这不是以后回来可以跟你吹吹牛么……。”
说着说着,李无恙有些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头枕着老木头盘坐的膝盖处,双手拢进棉服袖口里,迷迷糊糊的说:“要是这次出去能遇见认识我父母的人就好了,我可以求他们告诉我一些父母的消息,真不知道婆婆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每次我一问就会被责骂,她老人家真是刀子嘴刀子心,要是能改改就好了。”李无恙嘴里还在碎碎念个没完,不知不觉他的话停了,渐渐睡了过去。
李无恙做了个梦,在梦里耳畔尽是阵阵梵音,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静停在半空中绿色巨龙头顶,下面是还未破败潦倒的千叶寺。
虽是黑夜,但一颗参天而立的巨大光树将四周照的通亮,树根盘在巨大的广场上,每一根根须都连着一个广场上盘坐诵经的僧人,这些根须里都隐隐有一根类似血管的东西,将僧人们的灵力甚至于生命力都一点点抽出运往高处,光树的树顶处有成千上万片发光的叶子,每一片里面都站着一个衣袂飘飞法相庄严的佛像,每一片光叶里也隐隐有一根血管一样的东西,将神像的神力一点点抽出,运往下面。
所有血管交织的树干中部,有一颗不断跳动的黑色巨大心脏与血管相连,一股股纯净的能量通过血管进入心脏,随着心脏每一次的跳动,都会有一些黑色的气体从心脏里散出。
李无恙看着广场上那些僧人突然感觉十分熟悉,他马上反应过来,那不正是广场上的那些木像么,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向正殿后方的小山处看去,果然看到一个老僧孤独的坐在山顶上,老僧虽未与光树相连,但他在不断的结印诵咒,而且他盘坐在地上的下半身已经变成了棕色的木头。
李无恙想大声喊叫,想告诉老僧,他再不停手的话全身都会变成木头的,可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动都不能动,他只能悲伤的注视着这一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广场上有的僧人已经被抽空了灵力和生命,变成了木像,即便知道会死,这些人也没有一个起身逃离的。
李无恙满脸泪水的看着广场上一个个僧人变成了木像,他在心中默念着:东五十三,西六十二,西八十八……。每报一个位置都是与那人做着最后的诀别。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广场上坐化的僧人越来越多,光树上许多光叶都渐渐暗淡褪去,那颗黑色的心脏也一点点变的干净透明。
李无恙这才看清,那心脏里居然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黑气的婴儿。这究竟是谁的孩子,居然要牺牲这么多人才能将他净化。
这时天渐渐亮了,坐在小山顶的老僧看着那颗心脏中黑气减弱的婴儿,松了口气,但因为体力透支,灵力干涸的原因,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眼已是日落时分,此时那颗光树已消失不见,广场上坐满了木化的僧人,老僧的胸前更是出现了木化的痕迹,他抬头看到了一个抱着两个婴儿的女子。
女子弯腰将一个眉心有黑色印记的婴儿递了过去,老僧双手捧着婴儿,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缓缓吐出了压在心口的最后的一口气,不在去抵抗自己身体木化的速度,只是一个呼吸的瞬间,老僧捧着孩子的双手就变成了木头。
女子知道老僧马上要圆寂了,哪怕是一直自持无情冷漠的她,此刻都不免有所触动。她弯下腰将老僧怀中的孩子抱了出来,老僧在她耳畔轻声说:“之后的路,只能拜托你了。”
女子没有抬头,她轻轻嗯了一声后赶着还没有沉完的夕阳,下山了。
老僧看着女子的背影开心的笑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后代千秋里无限的盛世在眼前慢慢呈现,之后老僧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正是李无恙站在巨龙头顶的位置,老僧看着他,微笑着在夕阳中变成了木头。
李无恙也微笑着,一滴滴眼泪从少年佯装坚强的稚嫩脸庞上缓缓滑落。
随着他的眼泪落下,他身处的世界像浓墨被冲散一般变淡晕开,当他再一次能够看见东西时,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动了,只不过自己的手脚变的格外短小,这应该是婴儿的手脚。
我难道变回婴儿了?李无恙这样想着。他看了看旁边的世界,发现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像是水彩画的初稿一般,仅有轮廓没有具体形象。
这时,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柔的手抱了起来,一滴冰凉的泪水落在了小无恙的脸上,一个带着微弱哭腔的女声传了过来,她说:“儿啊,当娘的身体不争气,不能陪你长大了,你不要怪罪为娘啊。”
母亲?李无恙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母亲的样子,但女子还是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模糊不清,仅有一个浅浅的轮廓。
女子轻轻拍着小无恙的后背,微笑着说:“你呀,长大以后一定要像你的父亲和叔叔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娘也会在天上看着你,护着你,给你加油的,还有啊,不要想着替我报仇,那样没有用,你要和你父亲和叔叔好好学本事,为这个天下做你应该做的事。”
说完这句话后,不知什么触动了女子,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一样哗哗落下,滴到怀中孩子的脸上,女子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将自己滴在孩子脸上的泪水擦去,小无恙紧紧攥着母亲伸来的手指不肯松开,仿佛他的十六年的孤独,都宣泄在了这一刻。
女子努力微笑着,但还是掩盖不了悲伤的语气,“我想听到你喊我一声娘,想看到你第一次走路的样子,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想知道你会长多高,想见到你喜欢的姑娘,还想看着你成亲生子,可惜了,这一切都来不及了,对不起。”
小无恙哇哇的大哭着,他有好多话想对母亲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女子低下头,在小无恙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随着这一吻的落下,李无恙身处的世界再次发生变化。
当他能够看清身旁的事物后,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洁白的世界中,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身旁,他转过头,看着身边不再是木头的“老木头”,正慈祥的看着自己。
由于李无恙还沉浸在和母亲的离别中难以抽离,所以他现在还是满脸泪水,“老木头”伸手将李无恙脸上的泪水擦干,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无恙,辛苦你了。”
“你是。”李无恙有些诧异的往后退了一下。
“我是老木头啊,哈哈,你看。”
李无恙顺着老木头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僧人正双手合十笑如春光般的看着他,李无恙认识他,正是他今天白天修补的西三百六十一,随后这个僧人身后又出现了一个僧人,李无恙也认识他,那是东八十九,之后东六十五,西八十八……,一个个李无恙曾经修补过或未修补过的僧像都一个个出现在他面前。
这些僧人统一向李无恙行礼致谢,李无恙觉得自己哪里担得起这个,于是马上低头还礼,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僧人们都已消失不见。
李无恙转过头,看到老木头的身后出现了三扇门,一扇蓝色的,一扇白色的和一扇黑色的。
“门后都是你的一种人生,你可以先感受一下,再做决定打开哪一扇门。”老木头说。
李无恙只是看着他,并不上前。
老木头笑着说:“那只是你人生的某种可能而已,你难道不想自己选择将来要走的路吗?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而已。”
李无恙默然,他走上前,深呼吸一口,用手先触碰到那扇黑色门的把手,一种浸泡在药浴里的感觉瞬间袭满全身,那种温暖就像是婆婆一直以来的呵护一般让他熟悉又紧张,他松开手握到了那扇白色的门把手上。
从这个门把手上李无恙感觉到了一种晨钟暮鼓般的静谧平静,好像在恒温又无风无波的水里一般舒适,这种平静的感觉让他喜欢到无法自拔,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在这种感觉里越拉越深,可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坚定的松开了手,握住了那个蓝色的门把手。
这次从把手上居然传来或电击或火烧一般的疼痛,仿佛有无数危机隐藏其中,又传来一种神秘又欢娱的感觉,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凶险的冒险后发现了宝藏一般,这时李无恙笑了,他知道,这门后的世界肯定凶险异常,但是凶险同样也伴随着回报。
另外两扇门后的世界安全而平静,就像他这十六年的时光一样,他知道,他需要的是一场每个少年都期望的冒险,一场可以拯救这个世界的冒险。
这扇蓝色的门被打开了,门后万丈灵光冲天而起。